越剧《走马御史》:传统精神的现代实践
栏目:观察
作者:朱为总  来源:中国艺术报

  相比当前越剧舞台演绎的清歌曼舞式的“诗画越剧”,新近由宁波演艺集团小百花越剧团原创的历史故事剧《走马御史》,却以锵锵锣鼓和阳刚硬朗的整体风格,为观众展现了属于越剧的又一种别样风采。全剧强化了戏曲本体的表演特性,而风云突起的情节故事、结构多变的板式唱腔、充满激情的宾白语境、富有棱角的表演形态和艺术表达,特别是独特视觉的题材选择和精神内涵的拓展,使这部新创剧目力图凸显传统题材创作新的承载,使其内在寓意具有一种新的发展变化之奋发姿态,着实让人为之注目。

  “世代清廉谱,共筑初心魂”,越剧《走马御史》在传统“清正廉明、公正为民”的“清官文化”史实中,以宁波籍御史人物为创作原型,注重人文表达、时代希冀和现实观照,全剧文本结构严谨,情节一波三折充满戏剧性,人物塑造富有个性化,是一部具有一定思想性和艺术表现力的作品。而以当代宁波戏剧人来演绎历史上宁波御史的故事,这种穿越千百年的文化续接本身,更是一种民族精神和家国情怀在当代的传承与弘扬。

  该剧由浙江著名编剧黄先钢和宁波本土青年编剧马凌姗共同创作,既有传统剧的规范性,又有青春锐气和关联现代的实验性。当舞台演出在表现皇家威严的恢宏场面的音乐声中缓缓拉开,有关北宋御史陈禾的历史故事,以及诸多历史中的人物,也就在这种渲染中开始进入观众的视线。该剧主要叙述以陈禾为代表的一批北宋御史前赴后继,与权奸童贯卖国求荣作殊死斗争的故事。借助于故事的本身,力图向观众展现一群有血肉、有气节、有情怀的御史名臣,并从他们家国同构与家国情怀的寄寓中,来解读几千年来中国文人士子“重义轻死”的价值观和精神追求的一种风骨与壮美。

  据《宋史·陈禾传》记载:“陈禾字秀实,明州鄞县人。元符三年进士,累迁辟雍博士、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而更为准确地说,陈禾应该是宁波鄞州姜山镇走马塘村人,或因由此便有了《走马御史》的剧名。而这部戏所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其实也很简练,是与陈禾的御史身份相关联,写的就是“御史守正护国”的故事。然而,剧作家在这看似简练的6个字中,却将全剧所演绎历史事件的整个过程,从构思到布局进行了精心设置、虚实相生。一开场就直接切入主题,其戏剧性的起因即戏剧矛盾的展开,就是从权臣童贯征辽克复燕云诸州得胜回朝,实质是花重金从金人手中赎买而来,并为后来金人入侵打开了方便之门。徽宗皇帝受其蒙蔽,不顾太子和陈禾等反对,欲封童贯为广阳郡王。陈禾在面君力争时,不慎将徽宗的龙袍扯坏。这一情节也见于史籍记载,而这一关键的情节也为舞台戏剧性的展开,提供了一个神来之笔。因为在通常“清官戏”中,御史谏臣往往是犯颜直谏,事件的对与错,包括个人的生杀定夺之权也在于君王的一念之间。所以,当陈禾扯落宋徽宗的衣裾,这样就有了人物命运走向的不确定性,并由此形成戏剧性的悬念和担忧,戏也就容易有张力、好看。《走马御史》一剧中也正是紧紧抓住了这一悬念,构成了后来陈禾被罢官回乡;其堂兄陈定入京任御史再度上疏弹劾童贯冒功邀赏,被童贯逼死公堂;陈禾奉旨入京为陈定申辩,却眼看兄长死于权奸之手而不能救;陈定之子陈正梁为继承父志,入京中举再担御史之责;金兵入侵,陈禾再度奉旨入京抗金守国,几代人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前赴后继,以血肉和生命的代价最终诛杀童贯。整个情节发展的过程虽然艰难,但个人悲欢离合的命运与家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使“尽人臣之责,御史之命”成为全剧正义表达的主线,并将这种主线最终升华成为对“御史守正护国”群体性人格精神和浩然之气的赞美,让该剧不仅具有对构成故事的历史事件进行新的戏剧性审美观照,同时也赋予历史人物以艺术与审美新的意蕴和内涵,进而在古人写就的“凝固”历史中,挥洒出有益于今人且鲜活生动的精神与思想。

  让故事有历史感,让情景有人生感,让艺术形式有庄严和神圣感,以至形成对艺术传统之美的敬畏感,同样成为《走马御史》整体舞台呈现的一种理性思考和追求,它也的确为全剧带来了越剧舞台久违的别样风采。该剧讲表演功法,讲舞台整体凝重感,讲一招一式所演化出的人物气质,讲文戏武唱所具有的气口、力度和浓烈感,讲唱腔音乐的大开大合,特别是让越剧舞台已不常见的锣鼓点,与表演、技巧、情感形成有机配合,营造出满台的急促、紧张和压迫感,成为推动全剧氛围与强化人物情感塑造的一种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语境。而当这一切形成一种带有回归传统本体式的表演样式时,也就自然构成这出戏从演技到景观大气浑厚的艺术质感和舞台风格。

  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演剧风格,给演员的表演提供了绝好的展现个人才华的平台,同时也是对艺术家表演功力的一种考验。其实,越剧并不擅长演出这样凝重题材的戏,所以对于剧团和演员,创排和演出这部戏就需要一种勇于探索和不断创新的精神和胆略。让人颇为赞许的是,宁波小百花越剧团的一批中生代和新生代演员,却以她们饱满的激情和真情,借助于词情、声情、舞容的诠释和渲染,让全剧有了一种别开生面的美好展现。如剧中陈禾的扮演者杨魏文,她的本行是尹派小生,清丽俊秀的扮相和演唱是她本工表演的主要特色。然而,《走马御史》中陈禾这个人物不可能是一般的文人书生,加上御史“官位不高而言重”的地位,决定了越剧来演这个人物虽是小生行当必定融入老生的技法,以增强人物的表演力度和厚重感。因此,杨魏文所演的陈禾虽然还是小生的扮相,但在演唱上特别注重真假嗓的转换和行腔的厚重感,在形体动作上更强调一种稳重、气度和铮铮铁骨,来改变原来文人书生那种从容潇洒、恣肆不拘的习惯性表演。确切地说,杨魏文是经受住了这种挑战和改变,她确实是以自己对陈禾这一特定历史人物和特定情感的把握和理解,努力让自己的表演去接近人物的情怀与精神,去展现身为御史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的情怀与精神,这也就为全剧人物的塑造,奠定了成功的可能和旨趣。

  作为表现二元对立、忠奸斗争的戏,反面人物的戏演的好坏,也是决定全剧是否好看、是否成功的关键。剧中童贯由老生郑春芳扮演,但从整个表演风格上看,她已基本脱开了老生的行当特性,更多是往戏曲净行“白面”阴险、凶残、狡诈的表演特色上去靠。其实,这种人物行当的定位是准确的,虽然越剧并无“净行”一说,但郑春芳却以宽嗓、工架、气势演出了童贯这一权倾朝堂、大奸大恶人物的一种基调,不仅从反面很好地衬托出以陈禾为代表的正面人物的正义性,也通过正反人物的矛盾较量来推进情节发展,形成全剧的紧张节奏和可看性。而小生孙琴所扮演的御史陈定,一身浩然正气,演的尽心和悲壮;花旦潘巧巧扮演的陈禾之妻,既为贤妻良母,更是深明大义。而其他如厉丹红扮演的赵佶、张慧红扮演的赵桓、吕馨溶扮演的陈正梁等,他们的戏份虽不多,同样成为打造全剧优秀艺术品质的支撑点,也正是由于有每一个演员的认真、执着和努力,让点点的星光最终汇聚出全剧的一派亮色。

  “腔以聚众,曲以流传”,《走马御史》一剧的唱腔音乐创作凝聚了著名甬籍作曲家刘建宽和青年作曲王斌樵、董贤宇的智慧与才华,无论是在构思布局、唱腔调性、流派风格、情感展现,还是技法呈现、音乐表现力、旋律织体的审美追求等方面,从整体上说较为成功地深化了对主题的诠释和表达。独唱、对唱、重唱、合唱的交错互变,辞情腔情融合自然,唱腔配乐宏大性的视听表现力,很好展现了作曲家对全剧人物、情感和内涵精神的真正理解和深度把握。而全剧的舞美创造,是在舞台上构建了一个个带有传统意象的特定场景,依照传统戏曲尽量把本然的舞台空间让给人物、让给演员、让给表演的演剧理念,以舞台之“空”形成表演时空的流转自由和纵深能力。而整个舞台场面观感大气,注重历史感和厚重感,注重时空的多样性组合,从总体上艺术性地展现了创作团队的有限介入感和无限的精神生活想象力和创造力。

  (作者系原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戏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