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故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代表人物埃里克·侯麦唯一一部戏剧作品《降E大调三重奏》同时在北京、上海两地上演。7月初,上海现代人剧社在黄浦剧场中剧场演出该剧,北京鼓楼西剧场在7月末推出了该剧。该剧接下来还将开启全国巡演。这部创作于40年前的戏剧作品,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内涵和特质,吸引着当下的青年戏剧创作者和观众?
在爱情与友情之间
阿黛尔和保罗曾是一对恋人,但分手后他们仍然时常见面。他们一面聊着彼此的近况,讨论着女方的新男友,一面反省着导致两人分手的关于音乐的态度分歧。这种对谈在一对曾经热恋的情侣之间显得亲切温暖又暗潮涌动。作者将时间定在“分手第二年”,铺陈出一对男女之间激情消退后爱情逐渐蜕变为友情,但又多少留存着爱过的温度的情感状态。我们可以从保罗和阿黛尔的许多段对话中发现,他们的关系时刻处于爱情和友情的模糊地带。作者为二人的对话设定了几个明确的意义点,在阿黛尔身上,是追求的热情和对未来的不确定,在保罗身上,是对阿黛尔的期待和对某种精神共鸣的渴望。每一场对话都有固定的话题和意义走向,保罗会对阿黛尔的新恋情表现出一些反对,这或许是出于一点嫉妒或者对于阿黛尔品位的怀疑。阿黛尔在诉说她的情感时,也多少会顾忌保罗的态度,但她绝对承认与保罗的友谊,甚至对他有所依赖。在这种情感状态下,他们对音乐和爱情的讨论与各自的性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使他们的讨论可以保持相当程度的客观,而在偶然迸发的小脾气中又可见出俏皮和情趣。在谈到对古典音乐的态度时,他们意外地发现彼此对莫扎特的《降E大调三重奏》都有特殊的偏爱。阿黛尔要求保罗送她一张这首曲子的CD。保罗包装礼品时,将CD放在了丝巾礼品盒的纱纸下面,结果阿黛尔并没有发现CD,而保罗却在期待阿黛尔看到礼物会如何兴奋地感谢他,两人由此产生误会。最后,阿黛尔又买了同样一张CD送给保罗,这让保罗知道,阿黛尔也和自己一样重视这首曲子对二人的意义。我们不知道他们最终是否重修旧好,但他们必定是在对音乐的共鸣中获得了一种更为持久的亲密关系。
侯麦作品的爱情模式
这部《降E大调三重奏》是侯麦在拍摄“喜剧与箴言”系列影片时创作的。在侯麦的爱情题材作品中,这部作品有承上启下的地位。在侯麦为人熟知的三大系列电影中,爱情是永恒的话题,而执着于对心灵体验和精神交流的书写是侯麦最为人称道之处。理想爱情的寻觅者和寻觅途中偶遇的人构成了他作品的主要人物,而那个代表理想对象的人物通常戏份很少。这些寻觅者总是陷入选择和自由意志的不确定性中,但他们很少犹豫,只要不爱便立刻离开,但绝不放弃寻觅。我们很少看到情侣之间的正面冲突,而只是看到他们各自向朋友倾诉。这部话剧只表现了保罗和阿黛尔两个人的对话场面,场景都是在保罗的公寓。我们能从这部作品中找到许多侯麦作品的关键词:等待、赌注、爱一个人的本质等等。在他之后的“四季系列”影片中这些主题再度出现。最融洽的关系总是因为一对男女真正的心灵相通,艺术和哲学是他们相会的圣地,而爱情又不能离开亲昵的欲望。保罗和阿黛尔是《女友的男友》中布莱莎和费宾的延续,之后又成为《冬天的故事》中的夏尔和菲丽西。哲学、艺术领域的知识分子也是侯麦作品中的常客。他们既像保罗那样执着于内心认定的精神家园,也像阿黛尔那样厌恶对知识的卖弄,向往真正的自由。但这部作品还没有像“四季系列”那样,直接用术语讨论艺术或哲学问题。而是围绕一个令人莞尔的误会,让保罗的期待和阿黛尔的困惑引起的焦虑唤起人们对爱情的神往。
侯麦作品的中国呈现
侯麦的电影作品为许多观众熟知,但对于不懂法语的普通观众,这部中文演绎的话剧可以更真切地让我们体会到侯麦作品密集对话中的精神特质。无论是对情感的包容态度,还是对艺术、哲学的关注,都很难让人们相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中国。将对艺术的认同视为生命的本质需要,并放在爱情之先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也是少见的。虽然我们也爱说,情侣应该有共同语言,但那指的往往是人生观的一致性。所以,我们不必将侯麦塑造出的爱情观做过于现实的理解,就把它当做一种异国风情和精神理想,或许能更好地体会那种“爱一个人就要爱其本质”的纯粹性。
这部戏的演员李嘉龙和王小欢是一对夫妻,从他们的表演中,我们能看到两人的默契配合。他们将一套法式情话表达得自然流畅,一举一动之间富有节奏和张力。许多看似漫无目的的对话都被他们以微表情和小动作填补上了人物的内心状态。但不知是两人关系太过亲近,还是因为观众也知道两人的夫妻关系,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些男女之间在微妙情绪中的牵制感。他们的演绎胜在将一种理想的爱情关系展现得真实自然。
将莫扎特作为一个具体的形象加入舞台表达是导演何雨繁的独创。侯麦的剧本中提到可以让音乐人在序幕演奏乐曲的行板部分。于是导演便在保罗的单身公寓中放置了一张莫扎特的画像,并让莫扎特随时走到钢琴旁进行演奏。除了可以解决剧中弹琴的需要,并带来一些“工具人”式的幽默感,他或多或少地代表了保罗的精神世界。尤其在第四场,他与保罗共同准备礼物,强化了隐藏CD的动作,为下一场保罗的期待进行了足够的铺垫。但这个形象的意指并不清晰。从现在的呈现上来看,他基本代表保罗,但因文本的限制,他的行动并不多。就整个作品来说,阿黛尔和保罗的主动性是相当的,那么阿黛尔的精神世界为什么没有相应的表征物呢?如果这个形象代表的是那首曲子,或者是二人关于音乐的共识,或许在身份上更为合适,但如何进行表达或许是导演可以继续思考的。
(作者系青年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