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谍战剧观剧经历的人,在看《叛逆者》时,大概都会联想到此前播出的谍战作品,例如去年播出的《隐秘而伟大》,以及曾经的《悬崖》《黎明之前》《潜伏》《暗算》,乃至更早的电影《保密局的枪声》《永不消逝的电波》。
把《叛逆者》放在谍战创作的发展过程里,更有助于看出这部作品的独特性。
这部作品的独特性之一,是有一个大胜利和“小团圆”兼备的结局。在这个结局段落,在上海被解放的同时,林楠笙在小巷中踽踽独行的落寞,被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驱散,他和久别的朱怡贞重逢了,在插满红旗的小巷里,爱情也在猎猎飘扬。这种“双赢”的美好尾声,却不是我国谍战题材创作中,在角色情感线上从来就有的。检索起来,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与何兰芬由假夫妻成为真夫妻,而李侠牺牲了;在《暗算》里,钱之江牺牲了,留下妻子和孩子;在《潜伏》里,余则成的初恋左蓝牺牲了,翠平留在大陆,余则成去了台湾,而他和婉秋的情感前途未卜;在《黎明之前》里,顾晔佳牺牲在刘新杰怀里;在《悬崖》里,周乙为了保护顾秋妍只留下深情的一瞥。在这些作品里,革命事业与家庭幸福难以兼得成为一种惯用的模式——在秘密工作战线上,“有情人必成烈属”。
而《叛逆者》在角色情感线上,没有采用这种沿用已久的情感结局模式。而是与《隐秘而伟大》一样,在革命迎来胜利的时刻,也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再生离死别。这种“小团圆”的结尾,是我国传统文艺叙事中常用的“大团圆”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其他谍战题材中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林楠笙、朱怡贞与顾耀东、沈青禾也不避艰难、蹈险忘死,但不同以往的是,他们历经劫波却不再阴阳两隔。所以,在《叛逆者》中,林楠笙与朱怡贞两次双双中枪,一次扑倒于巷口,一次落入江水,却没有牺牲,甚至也没有因伤致残。
他们是幸运的。而幸运的根源,我以为在于这两部作品的编剧,不约而同地对成就大理想可以同时成全小两口的观念确认,不约而同地将“牺牲”的本义(献出宝贵生命)和喻义(做出巨大奉献)做了区分,并凸显了“双赢”乃至“多赢”可以兼得的观念。值得关注的是,谍战剧《叛逆者》和《隐秘而伟大》所采用的这种收束法,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大决战》中也有呼应。在《大决战》的开端,有武雄关和王翠云的死别,但在结尾作品凸显的是,在庆祝北平解放的欢庆氛围中,林稚文与张婉心彼此呼唤着名字,欢喜地奔向对方。
如果追寻谍战剧创作,这种“两全其美”观念的来源,那么“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句出现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来自于民间的名言,可能是一个必要的参考。社会历史进程是会影响到谍战创作的角色关系建构的。
作为男主角,《叛逆者》中的林楠笙与《隐秘而伟大》中的顾耀东,都是从“菜鸟”起步,从“小白”入场的。这与前此诸多谍战名剧,一开始我方沉稳睿智的地下工作者就打入敌人内部不一样。更重要的是,林楠笙和顾耀东都不是共产党员,甚至都不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反而阴错阳差地成了敌营里忠于职守的“积极分子”。尤其是林楠笙,他的起点比顾耀东还要近于墨,且起步不久就成了陈默群倚重的骨干。
《叛逆者》所描写的林楠笙故事,是一个复兴社-军统的骨干逐渐出现“骨质疏松”,后来发生“骨折”,最后脱胎换骨的故事。顾耀东的故事也大致如此。他们的形象起点和剧情经历,都在阐述一个道理:坏的环境能把人变成鬼,好的环境能把鬼变成人。
以政治倾向不确定的角色为观察视点,让其在耳濡目染的经历中,来判断是非曲直正邪盛衰,由此让角色逐渐进行价值选择和取舍判断,不仅是《叛逆者》《隐秘而伟大》的叙事策略,在《大决战》中以“当兵吃粮”为初始目的的乔三本、房天静,以及富家出身的林稚文,也是按照“小白定位”进行开端设计的。他们都是在始入于墨,继而厌墨,徘徊自问,渴望光明,终于奔向正义,成为英雄的过程中,完成了价值追求转换的。这种在墨赤对立的情境中,以“非英雄”或“反英雄”角色为主角,逐渐转换价值判断,最终成为英雄的叙事方式是很值得研究的。
《叛逆者》的剧名,本身就包含着对“谁是叛逆者”的设问。林楠笙从复兴社的骨干转变为反对黑暗统治的革命者,他是叛逆者。在朱孝先豪宅里养伤,林楠笙问朱怡贞“你过着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还要冒那样的风险?”朱怡贞在抗战爆发前就是共产党员了,所以她不仅是爱国者,也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叛逆者。效忠“戴局长”的陈默群在被王世安构陷后,投身日伪特务机关,又转身与军统暗自勾联,他是叛来叛去的叛逆者。那么,王世安呢?其实这个为了个人私利,出卖“同志”、贪腐成性、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之人,才是动摇复兴社和军统根基的叛逆者。他对所谓“党国”的功绩,就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王世安是把“小白”林楠笙,从“肱骨”培养出“反骨”的伴随性动因。孔子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叛逆者》似在说:“上海站”之忧,不在顾慎言,而在王世安。而这个角色被命名为王世安,莫不是一个深埋的隐喻?
在《叛逆者》中,林楠笙的转变是漫长而曲折的,但还是缺一些难度。因为,在剧情开始的1936年,24岁的他从师范毕业后入“干训班”受训且从事的是“情报学”,祖籍江西的他,按理说应该是读过一些书、走过一些路的,却对1927年以来的“天下事”与“窗外事”缺乏必要的了解。这个“小白”24岁前的人生经历“留白”太多了。
(作者系中国文联电视艺术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