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巨著里一朵鲜艳的桃花
——观话剧《前哨》四题
栏目: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
作者:欧阳逸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前哨》剧照

  《前哨》是上海戏剧学院在建党百年的重要时刻,为青年们创作的一部新话剧。它的构思、表现角度和表达方式别具一格。主创竭尽全力地携手当代青年,去探求90年前,在上海,为革命理想而献出生命的五位青年革命文学家的内心世界、生活情状和瑰丽梦想。

  话剧《前哨》将像剧中柔石珍藏的那朵鲜艳的桃花,夹在历史的巨著里,每当人们翻开,它就会幻化出瑰丽的云,令人向往。

  谁说落红不情殇

  凄厉的枪声吞噬左联五烈士生命的那天,是2月7日,没有桃花。《前哨》最华彩的篇章正是如霞如云如梦的粉色桃花盛开的时节,那是前一年,他们(还要加上冯雪峰、丁玲)同游龙华踏春赏花的日子。导演精心设置了非常浪漫的落英缤纷的画面,那桃花香瓣,从一瓣两瓣三瓣四瓣……变为几十瓣上百瓣几千瓣,再到无数瓣……直至缤纷落下的桃花变成了桃花雨帘、桃花瀑布,把柔石殷夫等一众青年才俊沐浴其中,镶嵌其中。而伴随的“音乐”则是比天籁之音更加动人心魄的笑声——爽朗的、无拘无束的笑声……多么美丽的诗!倏而,缤纷的花瓣渐渐稀疏了,而这几个愈加清晰的青年才俊们,令观众退出了这美丽的梦境,因为他们会猛然想到一个严酷的现实——这是五烈士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天了!再过十一个月,桃树枝芽萌动着,即将再次绽放的时候,他们却用自己的热血,率先染红了桃花魂,再也见不到这漫天粉色的云了。此刻,随着他们在台上的欢笑声,观众潸然泪下,犹如那落英缤纷……

  如此令人陶醉的美丽画面,却把观众的心灵撞击出如火的泪花……其间的奥秘是什么?这就是戏,是戏剧动作的绝妙表现。戏剧动作不仅有面对面的激烈冲突,还有说不尽的种种。其本质是,在特定的戏剧情境中,戏剧动作能够触动人内心最隐秘柔软的部分,并由此发生微妙的或激烈的戏剧性变化。譬如,这段美丽的落英缤纷的戏,是源于前面狱中放风,柔石偶然发现了那朵从一本旧书中夹着的小桃花……它带给恋人冯铿巨大的喜悦,也让他们在放风结束时的拥抱平添了无尽的悲情。这回忆(去年踏春),这喜悦,这悲情,凝聚着五位青年作家和本剧主创共同的绚烂的浪漫畅想,终于迸发了桃花瀑布的流泻……

  沙琪玛的内蕴

  许多文化遗址是非常吸引人的,往往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遐想。在上海鲁迅故居,望着那小楼上下,我们想象最多的是先生与青年作家、艺术家们在一起热烈交谈的样子,就像那张照片(在八仙桥青年会),先生与木刻版画家们说着什么……是在分析珂勒惠支的作品?

  话剧《前哨》在努力满足人们的渴望——先生与青年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样的?剧中先后出现了三次鲁迅与青年在一起的场面。其中,第二次、第三次是1931年阳历新年前夜(五烈士牺牲的前两个月),先生与柔石、殷夫、冯雪峰、冯铿聚餐及其后的茶点。气氛轻松,喜兴,温馨。那么戏在哪里?

  这种具有文献性的戏剧场面,主创注重的是对人物关系的刻画。聚餐的戏里,从辣味的梅菜扣肉谈起,引出冯铿主张用辣味(革命的激烈味道)来引发人们的醒悟,先生则发出对读者大众的思考:在上海,谁来吃你们的川味菜?先生直率地表明:文艺固然是一种宣传,但是,宣传未必都是文艺。先生是巍峨的,也是坦荡的,和蔼而不曲意,可亲绝非逢迎,关爱更非苟同。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最有意味的,则是那块沙琪玛——殷夫的天真,先生的率真,令人忍俊不禁。在对沙琪玛馋涎欲滴这一点上,先生与青年全然一致,纯真可爱,真性情也!这样不同(你吃,还是我吃?)中的相同(爱吃)也是戏——因为两人不同的主张激发了他们各自内心真实的相同。这个戏剧动作一下子把先生与青年聚会的温馨”二字诠释得竟如此生动精彩,那是怎样自由坦荡的内心表露!

  然而,其含蕴还不仅限于此。后来在狱中,失去自由的殷夫他们怀念和先生在一起聚会、吃饭的愉悦情景,又提到了那块沙琪玛,甚至后悔没有吃掉它。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殷夫不止一次地喊出“先生,我可以吃这块沙琪玛吗?”此时,美食沙琪玛是自由幸福的象征,是先生与青年之间坦荡、真诚、宝贵的爱啊!

  徐培根和他弟弟一样真诚

  习惯于欣赏面对面的、环环相扣的戏剧冲突场面的朋友可能最喜欢《前哨》剧中的这段戏:殷夫和他的哥哥徐培根告别。这真是一段好戏,好就好在哥哥和弟弟越是一样真诚,就越加促使骨肉手足的分道扬镳。

  当哥哥举着白手绢,满眼闪动着担忧,走近弟弟殷夫,心疼地为其擦拭眼眶旁边的鲜血的时候;当他爱怜地看着长高了的弟弟,发现弟弟的鞋带开了,蹲下来,为其认真地一下一下地系上的时候,观众和殷夫都不能不心酸地涌出泪水……这就是《别了,哥哥》那首诗的第一句“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我们终于明白了这里的“最”字!

  徐培根是真诚的,为了爱护弟弟,他用尽了一切手段,追踪,劝阻,保护,警告,倾吐真情,直至搬出母亲的爱,这一切让殷夫痛心疾首,但是,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你的弟弟现在饥渴,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这就是弟弟的真诚,对真理追求的真诚。

  一样的真诚,不一样的内容:哥哥的真诚是对骨肉之情,弟弟的真诚是对永久的真理;哥哥试图用骨肉之情去阻断弟弟对真理的追求,弟弟宁肯牺牲骨肉之情,也一定要追求永久的真理。

  这就是双方越是真诚,就越是分离的原因。这对兄弟在激烈的阶级斗争背景下,各自独特的心理状态、独特的情感变化逻辑以及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是这段戏成功的密钥。

  鲁迅的手拍在了左浪的肩上

  全剧是由两条线索架构起来的,一“条是剧中的编导姚远、左浪及他们的老师王近(剧中剧本的编剧)等人,对剧本的情节、对剧中人物的内心、对剧中的人物关系不断地进行琢磨和探索,使得全剧主线一步步向前发展;另一条是左联青年作家柔石、殷夫等五烈士被捕前后直至牺牲的过程。

  也就是说,全剧是姚远和左浪他们对左联五烈士的探求和理解的过程。编导的苦心令人敬佩——设置姚远、左浪等一干青年研究剧本、探索剧本、排演剧本,实际上就是为了架设一座横跨90年的历史回音壁,让90年前吞噬了左联五烈士生命的凄厉枪声,在当代青年的心头再次响起,点燃起美丽生命的光焰,照亮当代青年对生命价值的思辨。

  如何处理这两条线的关系,是非常值得推敲的。剧中,有一处令人十分惊喜,为这两条线的关系开启了十分高明的新维度:姚远、左浪他们正在开会,探讨如何表现鲁迅与青年的关系。恰在此时,柔石、冯雪峰等人带领着学生们匆匆走了进来,准备聆听鲁迅先生的讲话,一下子就把左浪他们包围在其间,使他们仿佛也成了学生听众,让他们亲眼看看先生与青年们的关系。这比左浪他们孤独的思忖和想当然的议论,要高明得多了!最妙的是,讲话的鲁迅先生走动在人群中,为了加重语气,还在“听众”左浪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让左浪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肩头——

  终于,两条线“过电了”!历史与当今交汇了!左浪“直接”感受到了先生对青年的殷殷期望;先生对青年的殷殷期望跨越了时代,对所有时代的中国青年都寄予了殷殷期望!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