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金山嘴渔村博物馆里,我被展橱里十多张色彩明快的渔民画扯住了脚步。
农民画是见过的,渔民画却是初次见。眼前的画作生动形象,人的眼眸漾着喜乐,鱼的眼睛溢出心情。内容全为渔家生活场景,前后贯通,风格一致,写实之余,飘逸洒脱,俨然为一组连环画。
身着渔姑服饰的讲解员见我止步赏画,收住解说,轻声说道:“组画为十八张,为村里一位老人所画,原是为村里出版的《金山嘴渔村风情》画的插图。书出版了,原图便收藏展示在了这里。”
画作太有细节感了。我问讲解员画作作者姓氏。没等她启齿作答,一旁陪同的金山区档案局小杨对我言道:“画画的人是我爷爷。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见他,家里的画多着呢。”
小杨名杨宇星,年轻精干,待人真诚。两天的同行中,我已知道他家在金山嘴渔村,却并不知道他的爷爷是位渔民画画家,更诧愕的是一面之见令我钟情的渔民画竟然出自他爷爷之手。
杨火根渔民画
出博物馆大门,我们在小杨的陪伴下在街巷里信步而行。时值中午,早归的渔船里活色生香的鱼虾已一篓篓、一筐筐地摆上街面。海边的人地道于吃海味,他们最喜欢的是还未褪去海水气息的活物。街巷里的攘攘人群,侬软的吴越音腔递送着鱼虾的斤两与价位,像是不远处海浪抖落下的一洼水声。
空气里散发着咸腥的海的味道。金山嘴渔村前倾于杭州湾畔,近临东海,再向东南,陆地已无法伸延。小杨说:“金山嘴渔村人过去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现在村里的人也还出海,但不多了。”
巷弄窄狭弯曲,两旁多为青砖灰瓦马头墙的旧式房屋,挽留着一段久长的时光。屋前有舵形、锚形的饰物,拐角处有鱼形指示牌,街灯也照搬了渔灯的模样。旧的村巷里装帧着新的铭刻,提醒着这儿曾是渔村,现在仍是渔村。
兜兜转转,七拐八弯,我们随小杨走进了他爷爷的家。屋为两层小楼,白墙泥瓦,杉木门窗,古朴而雅静。门前的小院,立着架瓜篓棚,齿形的叶,圆润的果,正褪青转黄,遇合在暖秋的阳光里。
门楣一侧横着方枣红色的木匾,上下两行镌刻着“杨火根渔民画工作室”的字样。见了这匾文,我知道了小杨爷爷的名字,也知道了小杨爷爷不是位普通的渔民画画家了。
堂屋宽畅,正中置着方长条形的木案,厚实沉稳,色泽素朴。三方的墙上装框陈列着小幅的渔民画,一方墙上挂着张手书的金山嘴渔村潮汐涨退时刻表。
老人瘦削、黧黑,额头上有海浪似的“波纹”,和善的面庞里透着真诚的笑意。老人1944年出生在金山嘴渔村,自小喜欢画画,见着啥临摹啥。家里穷买不起纸,随手捡截树枝画,在地上画过,在海滩上画过。上村里小学了,老师见他喜欢画画,便让他画学校的黑板报,一画画到了镇中学毕业。放下书包,他参加工作,先是在上海海洋渔业公司做水手,后在上海石化总厂内河航运队跑船。当了工人他仍喜欢画画,每次出海归来,他都不忘用画笔画下自己的出海经历。1997年退休后,他选择回到渔村,更没忘用手中的画笔记录下渔村的点点滴滴。
老人先是坐在画案前回忆着。说着说着,他便起了身,从身后木橱里几大摞装订成册的画稿中取出一本来,摊在画案上对我们说,出海的故事多,每幅画都有个故事。他指着一幅题为《甲板练习生》的画说,这是和他同期上船的一名年轻水手因晕船怕水当“逃工”的场景。画作里,一位小伙子弯着腰抱着铺盖卷欲从甲板上跳下码头,奔跑时还回过头来张望,极富动感的画面惟妙惟肖。翻过几页,老人指着一幅题为《落水脱险》的画说,这张画的是他抛渔网时被渔网绊下海,被旁边一艘渔船赶来搭救的事。画作一旁,老人用毛笔注下了自己脱险的原因:“风浪尚小,天还未黑,水温不冰,救援及时”。再翻画册,后面画着《叉鱼》《捡花鱼》《剔牡蛎》等画。
渔村渔民海渔生活长卷图之修船
老人收起画册,又从橱柜上层小心取出一幅长卷画作说:“近二十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出海的人越来越少,一些人甚至不知道打鱼人的生活,也忘了以往的渔村模样。我有些不舍,便开始画长卷,画我记住的渔村人生活,想让这方人不要忘了以前的渔村。”老人边说着话,边摊开手中的画卷,我们凑近瞅看,长卷有十多米长,画作起首为《渔村渔民海渔生活长卷图》。画中囊括了补网、搓绳、劈麻、结网、赶海、修船等二十七个渔民劳作场景。每个场景下,老人都配上了文字,在开排场景旁,老人写道:“开排啦,缆锚收。竖桅扬帆,迎风破浪。风紧舵掌稳,涛泊神自定。滚滚海面风呼啸,涛涛碧浪迎头扑……”
讲完了一卷,老人又取出一卷摊开说,这是他最新画的《金山嘴渔民金海捕捞水域及嵊泗渔场图》。我们俯身细看,图中画出了东海近海的大金山岛、小金山岛、浮山岛等几百个岛屿和临近海域的名称,以及各片海域盛产的鱼类品名。我们看着,老人手指着解说道:“这里产黄鱼,这里产带鱼,这里产梭子蟹……”这浩瀚的海域,老人用一生踏浪而行;这富饶的渔产,则是老人一生的铭记。
小杨续着茶水,轻言道:“有外面的人来要买爷爷的长卷他不卖,挑了两幅最长的捐给了金山区档案馆,说捐给国家才会物尽其用。 ”我问这工作室牌匾是啥时挂的,小杨答说:“是金山区文旅局前两年挂的,每到周末还有近处的年轻人来这学画呢。”
我环顾四看,屋里汪洋恣肆的是老人的画。他的画,画的是渔家人曾经的生活,画的是渔村的昨天。细想来,他的画都没离开过海,他其实是一位给历史画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