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难再续的三年之约
——我与沈祖安先生的忘年之交
栏目:忆故
作者:楼一宸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曾无数次想起在杭州赵公堤,一位老者坐在盖叫天故居的院内。他低头自语,追忆起故居主人的过往;他抬头微笑,与晚辈讲起几十年的梨园故事。这位讲述者就是沈祖安,聆听的晚辈就是我。前不久,听闻92岁的沈老故去的消息,悲痛之余,我的脑海不禁浮现许多我们交往的点滴。我俩的结缘,还要从“三年之约”说起。

  2014年的暑假,我当时还在北京读研,就在我准备坐火车回家的当天,一位编剧老师给我打电话,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说是协助一位老先生写文章。我拿到这位老先生的著作后,才知道这是在浙江文化界享有极高名望的沈祖安。

  我俩的初见,是在沈老女儿公司的会议室。犹记得他满面堆笑地用杭州话和我交谈,我作为浙江人听得格外亲切。我之前一直以为沈老是想写个回忆录之类的零散文章,而他一上来就明确了我的工作任务:他要写3篇文章,题目都已拟好,他口述,我整理。

  这3篇文章确实都与沈老的人生经历有关,但是角度各有不同。《凝聚力在哪里》一文回顾了他与中国曲协名誉主席罗扬的交往;《教子有方也无方》以梨园名家教子故事纪念周信芳诞辰120周年;《漫谈为演员打戏》从历史典故入手讲述演员成长与编剧的关系。

  每一篇文章都是先由他口述讲完内容,我初步记录下要点,再根据速记整理成草稿。因沈老看不了文字,我将草稿读给他听,他再提修改意见,如此反复打磨。

  其实沈老在和我口述之前,自己就已经打过腹稿了。文章的核心观点和大致逻辑都是比较清晰的。我要做的就是把口头语言转化成书面语言,然后根据主题删减内容。沈老一直被称为“活字典”,对于艺坛的掌故信手拈来。我当时正好也在学习戏曲史的专业课,和他能有比较良好的互动,经常聊跑题。在我看来,这些跑题的闲话,诸如他邀请两位久未合作的越剧名家再度一起登台的故事,他年轻时候和沙孟海、盖叫天等艺术大家交往的故事,都比最后成稿的文章精彩、有趣。

  后来通过他人转述,我得知沈老对我们的合作还是满意的。他所讲的事,我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我觉得不妥之处,如人名、戏名、时间等,当面提出后一般都会被“驳回” ,我事后找到出处和根据再来“说服”他。当沈老看到“证据”后,也很开明地接受。我的这点“小坚持”却也得到了他的认可,在北京完成这三篇文章的初稿后,他邀请我到杭州继续合作。

  我叩开杭州沈老的家门,是其夫人给我开门,她说沈老在书房等着我。走进沈老的书房,就走进了他的世界。书房三面墙,两面都是大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一面则挂满了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他和夏衍、邓颖超、阳翰笙等老一辈人的合影。看着这些照片,我已经可以想象沈老这厚重精彩的人生。

  这一次,他又拟了三篇文章:《晚景桑榆心力健》《怀念黄宗江》《正本清源话当年》。我感受比较深的便是《正本清源话当年》,他从自己近期被无端诽谤开始说起,讲到了当下戏剧界、戏剧院团的问题。虽然他言辞上比较委婉,但是观点犀利。他为浙江的戏剧发展贡献了一辈子,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感溢于言表。

  我们此次的合作效率高了许多,因为彼此熟悉,也彼此信任。也许是在自己家比较放松,沈老和我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里话。他经常背诵近期写的诗给我听,在面对面的情境中,一位老者讲述人生感悟,怎能不让人动容。

  情之所至,沈老提议和我去西湖边走走。他此时腿脚不便,双目不明,出门需要克服的困难很大,但他仍坚持外出。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那是我路过多次的赵公堤金沙港。

  天朗气清,我们漫步林荫小道,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名为“京昆之家”,四周墙面布满浙江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家的简介。来了几波游客,沈老都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仿佛主人一般。我猜想,这个地方必然也是他常来的。果然,他随后带领我走到了一旁的盖叫天故居。沈老与盖叫天交好,这里如他所言是他的一个“根据地” 。

  盖叫天故居原名“燕南寄庐”,主厅上悬“百忍堂”牌匾。沈老和我说起“忍”字就是盖叫天的处世之道。就在露天的院落中,沈老和我同坐在石桌,清风徐来,沈老却有些沉默。我想,他大概是想起故友了。彼时,我也不再多言。

  沈老兴致冲冲地把我带到旁边一座凉亭,给我指了指两旁的对联。上写着:

  莫道人生如戏,襟怀可纳江湖海;须知戏如人生,正气能融天地人。

  对联的撰文落款是沈祖安。他向我说起“人生如戏”的永恒命题,随即也说起自己的衰老。那时,他很平静,也很淡然。

  在杭州,沈老和我做了一个“三年之约”,希望三年内一起写一些文章。他说,如果身体允许,也愿意和我再续一个“三年之约”。这份约定,已经超出了工作性质。对我来说,能和这样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者亲密地交流艺术和生活,已是万分荣幸。

  后来,我逢年过节经过杭州时,也会去拜访沈老。除了修改之前写的文章,他没有新的写作任务交付于我,更多的只是叙旧,交换彼此近况。3月5日,我听说了沈老去世的消息,恍惚了许久。

  沈老一生并未担任过重要的职务,但他在浙江乃至全国文艺界却有广泛的影响。他是出色的编剧、作者,曾创作《杨开慧》 《轩亭碧血》 《山村新事》《大破连环阵》《春到梅家坞》《河上春》《苏堤春晓》《曲院夏雨》《平湖秋月》《孤山踏雪》等戏曲曲艺作品。他也是杰出的艺术评论家、理论家,著有《纵横谈艺录》《琵琶街杂记》《顾曲丛谈》《弹词类考》《编剧六题》《变与不变——沈祖安艺术论集》《变与不变——沈祖安艺术美学论集》《大江东去——沈祖安人物论集》等。

  夏衍曾经评价,“沈祖安这个人,喜欢管闲事,有时也吃力不讨好,他也不在乎。从劳动的角度上说,他是个勤快人。”沈老对于艺术有一股近乎严苛的执着,正是这份认真让他白手起家、自学成才。哪怕到了晚年,他还要不断看报学习,与人交谈,眼睛看不清就让旁人读报转述,尽可能地掌握社会思潮和艺术发展趋势。

  沈老敢说真话是出了名的。但他说这些话都是出于良知和公心,这也是他拥有好人缘的原因。他也十分讲感情,真诚待人。和我合作写的文章,很多都讲起他和故友的交往。每每他遇到久未见面的朋友,都会打听其他熟人的情况。我还记得,当我们合作的文章出版后,沈老坚持要把唯一的一本书和稿费给我。他说:“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你比我更需要这些。”

  我几次打电话给沈老,接通电话后他一开始都对不上号。我需要花些功夫告诉他我是谁。我想他认识的人太多,弄混也是正常的。但在沈老住院期间,我老家有人去看望他,沈老当时意识有些模糊,错把他人认成了我,还语重心长地让“我”帮忙给其他人问好。这让我很感慨也很感动,没想到沈老还惦记着我这位小友。

  沈老一生结交的朋友众多,我在这些人中间或许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从我和他交往的琐事中,也能看出他的为人和性格。只不过,我曾期待着能和他再续“三年之约”,如今却永难成行了。

  沈老和我多次说起他写的一首诗,作为本文的结尾也颇为贴切。这首诗犹如一张照片,将画面永久定格在了我们“三年之约”的温情时光。

  前生合是灌园叟,今日梨院点牡丹。曾辅盖周共压轴,喜邀袁范同登台。杏花春雨随缘去,铁马冰河入梦来。蓦觉行年近期颐,方知宽厚保平安。

(作者系中国文联民间文艺艺术中心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