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演员最重要的是真诚
——专访全国政协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冯远征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冯远征的本行是话剧，同时在影视领域也很活跃，塑造了很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比如话剧《天下第一楼》里的钱师爷、 《北京人》里的曾文清、 《哗变》里的魁格舰长、 《知己》里的顾贞观、 《司马迁》里的司马迁、 《杜甫》里的杜甫，以及电影《天下无贼》里的打劫者、《非诚勿扰》里的艾茉莉，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塑造的人物几乎囊括三教九流、古今中外，个性差异虽大，但他都驾驭得极为到位、熨帖，可谓千人千面、百变人生。或许，这恰恰反映出他对艺术、对表演的某些心得，其中既有北京人艺演剧传统的涵养，也有他跨界磨砺带来的经验。演什么像什么的背后是冯远征的专业和敬业，“把最好的表演献给观众”是冯远征一以贯之的信念。今年两会，冯远征也对记者畅谈了自己的表演艺术心得，表达了对中国话剧事业发展，特别是表演教育、表演人才培养的深切观照。
演员塑造人物 明星塑造自己
●记者：您一直致力于挖掘和培养年轻的演员，最近社会上也有诸如“为什么都要来演员这个行业分一杯羹”这样的疑问，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冯远征：谁都想当演员，人人都有一个当演员的梦，是正常的。就像每个女孩心目中都有一个当舞蹈家的梦，最后实现不了，哪怕她去跳广场舞，跳广场舞也是美的，每个人都有对于美的追求，这是一件好事。但大众对于演员这个群体的认知还是相对片面化的，演员真正辛苦的一面鲜为人知。在横店有数以万计的群众演员，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苦，你看到他们，会明白这个圈子的残酷。有些人愿意去尝试、愿意进入演员这个行业，无可厚非，但这个行业有演员也有明星。
●记者：“演员”和“明星”是有本质区别的。
◎冯远征：演员塑造人物，明星塑造自己。演员需要基本功，声、台、形、表，演员演人物，演什么？内心、性格、外在、灵魂吗？好角色为什么能牵动观众的心，是演出了人物的命运。我演电影《非诚勿扰》里的艾茉莉，一个这样的男人，他敢穿紧身衣，敢戴耳环、染指甲油，是因为社会变化改变了他，他可以表现自己的性格，我们诠释的时候，就要掌握人物的“命运” ，对角色命运有好的定位，这样我们表演起来就能更准确，能往好演员的道路上迈进。很多外形优质的明星，大家喜欢的是他的形象，不是看他塑造的角色，而是这个明星本身。如果一个人有演员的理想，他还是需要完成从明星到演员的转换，需要去努力学习专业的表演技巧，真正脚踏实地地热爱演员这份职业。
永远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不去碰触它
●记者：艺术从业者的“天赋”也常成为关注的热点，您如何看待演员的“天赋说” ？
◎冯远征：我在德国学的表演方法流派，叫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学派，格洛托夫斯基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他的理念就是说大街上马路上走的所有的人，只要他智商没有问题，不管他长成什么样，他都能成为最优秀的演员。
所以，天赋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要看后天是否能够利用好你的天赋。有些演员，他并不一定有多么高的学问或者文凭，但他能成为好演员，是因为他下功夫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真正成熟的演员是需要花功夫的。一个演员能出名，可以靠他的聪明才智，但并不是每一位出名的演员都是天才。
我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过去我一直坚持，希望有机会能够成为一名跳伞运动员，但我的身体条件不够，没能成为一名运动员。后来，我去拉链厂工作，在拉链厂一年当中，我认识了几个文艺青年，是他们对文艺、对表演的热爱，把我带到了这个行业当中。我陪他们去报名，他们说你也报，反正咱闲着也没事， 5毛钱的报名费，交30块钱学3个月，每个礼拜去学两次，我就参加了。这个班，为我打开了学习表演的窗户。后来，我的中学老师在我入了行大概有10多年以后，他见着我说：我就想象不出你怎么能做演员。因为我原来在学校不怎么说话，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所以，天赋是多少，才华是多少，努力是多少，只有我自己知道。
●记者：从跳伞运动员到工人，到成为如今这样一位优秀的演员，这一路以来，您觉得做一名好演员，最需要坚守的品质是什么？
◎冯远征：真诚。真诚对待这个职业，真诚对待你自己，真诚对待所有和你合作的人。不真诚的话，你没有办法去怀着一颗单纯的心面对自己的职业；不真诚的话，你没有办法在角色当中体现出一种“真”的东西。演戏假或者敷衍的演员，他一定是不真诚的。真诚是什么？是永远有一粒童真的种子在心里，永远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不去碰触它。
冯远征等和北京人艺2019级表演学员培训班的学员们 李春光 摄
把自己推到“死胡同” ，然后“杀出一条血路”
●记者：记得您曾经说过，要塑造一个角色，必须“把自己逼到墙角” ，请您谈谈“逼到墙角”具体指什么，您如何去实践的？
◎冯远征：每年到年底，我会梳理头一年的表演，在这一年里，我认为好的、人家都认可了的角色，这样的角色类型和演绎方法在第二年的时候，我会放到一边。等接到新的角色，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塑造。比如，我演过《知己》里的顾贞观，演过司马迁，演过杜甫，这三个都是文人，但是如果我用演顾贞观的方法去演司马迁和杜甫，是不对的。一切必须重新开始，才能塑造出不一样的古代文人和他们身上不一样的性格。你把自己一切优势的东西都抛弃的时候，你从零开始的时候，无形之中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死胡同” ，在这个“死胡同”里你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
塑造角色，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比如，我在读剧本的时候，经常要读三四遍才决定这部戏怎么去做，同时特别注重读第一遍的感受。我在电影《建党伟业》里饰演陈独秀，看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剧本台词很激昂，特别是陈独秀演讲的时候。为此，我设计了四套方案，关于他怎么演讲的。我的第一感觉是嘶吼，原因在于他是一个大学教授，他要号召一群年轻人上街游行去反抗恶势力的时候，他一定要比学生还激动才能唤起那种激情，这是我的第一个演绎方法。后来，我又设计了其他的表演方式，开始拍摄的时候，第一遍下来，大家都说好。所以，读剧本第一遍最直观的感受是很重要的，从中找准了状态，人物基调就定下来了。找准了人物基调，你怎么演，这个人物都是对的。
只有新的探索能让观众感受到这一行业的艺术高度
●记者：有一种说法：演员被观众塑型。演员演一个角色，容易跟随观众的审美喜好走，观众喜欢什么样的演员，就让自己靠近观众喜欢的那套标准去实践。您如何看待演员和观众之间的关系？
◎冯远征：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尤其是作为一名演员，应该寻找自己喜欢的作品诠释，去演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物。比如，北京人艺是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服务的，我们必须坚持高的艺术标准，才能够让观众看到我们不断进步。只有新的东西、新的探索和实践，能让观众感受到这一行业的艺术高度之所在。迎合观众，某一瞬间可以，但是长久了，观众也会逆反。当然，演员和观众也是互相成就的，演员赋予角色生命力、传递情感，观众在欣赏表演的同时，获得审美的享受，相辅相成。
●记者：北京人艺在培养新人方面有什么可供借鉴的经验或探索？
◎冯远征：我去各个院校教学，可能跟别的老师不太一样，上课我会带学生们做游戏，在做游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人偷懒，有人会耍小聪明，有人却很执着。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去发现好的苗子。2019年底，北京人艺举办了一个演员培训班，这个培训班的学员是从往届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当中找到的，他们已经有过一些艺术实践，我们招进来，是要培养我们剧院可以用的、能够成为北京人艺演员的演员。经过一年的培训，14个同学结业，最后我们留了10个，这对北京人艺的演员队伍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补充。
近年来，我负责北京人艺演员队的工作，每年会让青年演员举行剧本朗读活动，因为许多青年演员在毕业以后，除了自己演戏的剧本以外，他们几乎不读其他的剧本，而对于莎士比亚等名著的阅读量的积累对演员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话剧的独特魅力在于“现场感”
●记者：从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北京人艺就尝试了许多线上演出的探索，就话剧艺术而言，“线上”这种形式会影响其艺术表达和情感传递吗？
◎冯远征：话剧放到线上有影响，也有新奇。话剧原本是依托于剧场演绎的一种艺术形式，观众和演员是在同一空间同呼吸共命运的，观众在现场能看到舞台上的一招一式，我的悲伤、忧愁、欢乐，甚至我也能感受得到观众因为我的表演而悲伤或欢乐。话剧的独特魅力就在于“现场感” 。一部《茶馆》 ，你看100场，其实相当于看了100出话剧，不是词不一样，不是我们的表演不一样，是我们每天的呼吸不一样，我们每天的状态不一样。
我们有时候演出，从头到尾观众都没有反应，作为那一场的演出者，我会想今天观众怎么了？不喜欢我们的戏吗？但是，到谢幕的时候他们发出欢呼，你会觉得，原来今天的观众都很冷静。所以，台上台下的微妙变化每一天都在发生，甚至是舞台上发生的一些小小事故，某年某月某日某场演出发生了什么，那一天就永远定格在这儿了，我在20年后说起那一天，是有时代烙印的。
设立全国性话剧专业奖项
●记者：今年两会，您关注设立全国性话剧专业奖项，初衷是什么？
◎冯远征：电影有金鸡奖、百花奖、华表奖，还有上海国际电影节、北京国际电影节等，电视有飞天奖、金鹰奖，还有其他奖项。自从中国话剧金狮奖取消以后，针对话剧目前没有一个专业奖项，对这个行业、对话剧从业者艺术成就的肯定，都是有一些遗憾的。而且这几年话剧市场非常好，每年都会涌现出很多好的话剧作品。像我们剧院最近上演了一部历史题材戏，叫《吴王金戈越王剑》 ，蓝天野导演、濮存昕主演的，一开票就售罄了，可见观众对话剧热情之高。
去年，我参加了中国戏剧奖·梅花表演奖的初评，在这个过程中，由于45岁年龄的限制，再加上全国那么多剧种的竞争，每两年只有15个名额。梅花奖尚如此，话剧在没有相关专门奖项的情况下，给从业者一个肯定和褒奖变得更难。2035年，我们要建成文化强国，如何让大家认识到话剧是一个具有群众基础同时又有很高艺术水准的艺术形式，需要一个权威性的奖项来诠释。
●记者：这个奖项的设立也为话剧表演竖立了一套标准，对比影视类的奖项，它如何让大众认同？
◎冯远征：第一是大家喜闻乐见，喜欢的、有艺术水准的。这个奖项国家如果确立了，会组织针对这个奖项相应的评奖机构，同时去设计它对应大众并且能够获得大众认可的那一套标准。也会有话剧界的专家，来告诉大家这个演员为什么演得好，但这里头细节的东西是真正确立这个奖以后，才能彻底展开来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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