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来讲,学书首重墨迹、次碑石、次佳拓。墨迹不待言:唐代官至太子少师的张彦远,其祖上“三相张家”所藏经籍字画或相等于秘府,他的传世名作《法书要录》与《历代名画记》多取资于家藏。拓本也可学、可赏、可收藏:唐代弘文馆、集贤院设有专职“拓书手”,根据诠次的不同等级,将真迹摹拓和石刻拓本,分赐远近职官以表恩宠。据说颜真卿还得到过一个拓本。再到宋朝,宋太宗命王著鉴定内府所藏刻成《淳化阁帖》,现在看来有纰漏,在当时却只有二府大臣可获赏赐一套。由此,“碑石”分量就不难理解。古今学书,若能亲抚原石,想见挥运,以有所得,也会成为佳话。
提到颜真卿,据说39岁上,他任长安县尉,其书丹的《罗婉顺墓志》现世了,一时间围观者众。虽还未一睹真容,却让我回忆起前不久在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的观碑游学经历。另,本文中的“碑”非狭隘意义上的特指,墓志、摩崖、碣石、石鼓以及在场馆展陈的瓦砾拓片等,再或者盛放这些物件儿的山水风物也算——毕竟观碑不可能完全排斥摩崖、墓志等;游历若只限制自然风物而摒弃建筑场馆也不现实。所以,此处先抛开学术上的严谨,权且笼统观之。
观碑的古今之别
王羲之去北方观碑云云,记载简略。传为卫夫人的《笔阵图》中“蔡尚书邕,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的叙述逐渐详备。最有镜头感的莫属欧阳率更观看索靖所书古碑场景:“(询)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反,下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观,因宿其旁,三日方去”——像恋人站台送别般一步三回头,且还送了三日。此外,《衍极并注》里的记述更像神侠小说,说“蔡邕学书嵩山石室,得素书,八角垂芒,鬼物授以笔法”,但也同时印证了书法创作与师造化之间的冥冥关系……可见,古人学书,在荒村野落披斩榛莽,得千载以上之弃石,甄别并深以为宝,是频频之事。
时代演进,古今观碑游学存在很大差异。今之访碑问古,则多访“名碑”,还省去了筚路蓝缕的艰辛。交通与网络发达,印刷能力进化,因不够难得而少了视觉新鲜。且不说“抚碑涕泗”“三日不返”,已极少听说哪位学者,会徘徊终日对着一块碑石或某个局部着迷,更别说票友。另,金石学从清初到民国学科积累日益,今日野外碑石摩崖稍有点名气价值的,多被保护起来,轮不到学子“贴身”琢磨,一些国宝级“网红碑帖”,若想一睹芳容,排一天队看三五秒随即又被催促疏散,却成了常态。当下观碑游学的三大系统
国内外游学暂且分三大系统:一是专业学科类,多来自高校书法学科的社会实践活动及名师名家团体,是在实践基础上或启发创作,或提升专业认知。二是大众团体抒发文化情怀的游玩一行,他们不见得只寻求书法文物的价值,也在乎景区风物及场馆知名度带来的出游体验;三是青少年儿童大美育游学系统,此类更多的是父母文化情怀的转化延续和民族文化基因的熏陶传承。所以,同在故宫,去石鼓馆和逛珍宝馆的受众不一样。
后两类人群观看心理有些许相似之处:如符合书写规律的甲骨、魏晋宋人手札、清华简、楚简、甘肃简、敦煌简等文物,本身体量很小。赶上人头攒动担心看不清楚,恰好观者寥寥又怀疑去的价值。但话说回来,既然是“游”的事,它还具备一个最简单的底线——但凡拍些人物风物照,也算“国潮热”下一件悦心事。
所以,黑也好褒也罢,除去个人情感体验因素,游学参与者,先要清晰前去游学的目的,又要明确自身鉴赏能力目前归属于哪个所谓的体系,以及又为了走向哪个体系的哪种等级;游学的发起方,则要具备对书法游学资源的专业甄选与分类能力,以及剑走偏锋故意去“不专业路线”的引导目的,才好各有所得、各自为安。那么,“专业”和“不专业”的游学路线,又是怎样的路线?
有无专业路线和必经之地
书法文化资源分布很不平衡,唐坟边的弃石也常惹来爱莫能助的感叹。眼下专业角度的访碑观碣,有一条不成文的必经之路:北线走山东、河南、陕西,经泰安、曲阜、洛阳、西安、宝鸡,登泰山,游三孔,参观龙门石窟,考察西安碑林。南线走南京、苏州、杭州、绍兴、上海、西安、宝鸡,游历江南。还有很多高校常去敦煌重走丝绸之路。除了西安碑林、山东曲阜和陕西汉中药王山、邹城的摩崖石刻,还可以去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去陕西看“李思训”,去洛阳龙门石窟看造像刻石,去安阳的文字博物馆看甲骨文,去河南博物院看“袁安”“袁厂”,去新安县铁门镇观唐代墓志,去山东泰山读《纪泰山铭》,去甘肃天水观“西狭”“石门”,去岱庙学“张迁”,去曲阜寻“史晨”“礼器”“张猛龙”……
与之对应,广义上的书法游学不局限于书法,包括自然物象与人文景观。其目的为感受山川气魄:如近年新见汉刻,考古家意在文字,书家专心书艺,清人则兼之,故篆隶能得金石气,而非徒摹斑驳。此种意义上,书法游学没有必经之地,与书法关系近一点、远一点均可。
虽是个爱好“写字”,或就是个“写字”的,去看“公孙大娘舞剑”“公主担夫争道”;去看“鸟兽飞移”“夏云奇峰”;去看“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壁坼路”无不可。还可在山阴道上走走,想见王羲之言“如在镜中游”之妙境;又可效仿欧阳修《集古录》的积累和交游过程;还可跟随黄易去研究金石的行踪;去借鉴王昶《金石萃编》以金石证经史的思路;去追慕邓完白将山川混沌荒莽之气,融入篆隶羊毫长锋的大自在……但这些“无不可”的事,若先晓得它们什么时候发生过,并带来过哪些启迪才好,否则“游”得也不知所以。
游学的无门槛与观碑的有门槛
尝闻:江山无常主,闲者是主人——有能被关起来的风景,当然也有锁不住的河山,自然风物任谁都可游可观。但前文也提及,赏石观碑的人却有着千差万别:龟甲兽骨刻满的文字符号,挡不住目不识丁的谁,碾碎了当药引子;秦砖汉瓦浇筑出“长乐未央”至美至善的祝福,也招架不住拆打成断壁残垣的多舛命途;石鼓石碣,纵然凿痕里镶满黄金,也逃不过被“北边的骑马汉”抠掉之后,弃之郊野的荒诞闹剧……
再如,既是访“碑”,那么这书碑的人都是谁?又是否就是顶级的书法高手?这书碑人及其背后的东西,又跟当时的文化土壤到底有多大关系?王褒和赵文深之间各自成全的情况就是典型的例子。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他是东晋王家后人。王褒在北周书坛无疑处于绝对强势地位,其书法特长自然也定会得到重用。但崎岖碑碣之间,笔砚之役辛苦,却让他不堪负重,甚至悔恨不已地说:“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现在很多人听着矫情——这可是人人称羡的恩荣呐!与之对应,北周还有位出身庶寒的书家赵文深,后来每有题写碑榜之事,王褒就推给此人。不知其根源的会赞许王褒让贤,其实不过是高门与寒士之间对待书法功用立场的不同观点。王褒者,书迹是显示家学优赡、个人才华的手段,但却以“笔研之役”为耻;相反赵文深们,书法好是他的看家本钱,能被任用则深感荣耀。也因此赵文深书迹还能传摹至今,而王褒书迹却流传了了。后来到了唐朝,书碑人所处舆论土壤又不一样——当时贵胄皇戚,一朝仙去,家族立碑若请不动柳公权,甚至还会被认作不孝子孙。
能领略二三,便是书法游学的有门槛意识。也正是这些无限魅力的有门槛之处,才值得先学引领后学,常游常新,前仆后继。
“专导”专不专“野导”野不野
怀着“看不懂找讲解”心理的也大有人在。就延伸出“‘专导’专不专,‘野导’野不野”的话题。专业观碑者或雅集,或安静观看,对讲解需求有限,甚至嫌乌泱泱聒噪。专业团队的讲解又多由各自老师引导。相比之下,非专业团队或个人以及青少年团体更期待讲解,且常识性认为场馆中配备的讲解更专业。这种观点或可作为普遍性真理来看,但不绝对。一方面,旅游文案的记忆培训相对容易,专业知识的积累却难一蹴而就。专业讲解的过程是没有脚本的现场知识调动,信手拈来的游刃有余与记忆性背诵之间、重复熟悉性训练与知识储备的灵活传达之间很不一样。另一方面,同为“内部”,场馆招募的讲解志愿者是文博发烧友还是书法研究员,区别很明显。又随着世人审美能力的不断沉淀,有正常认知能力的成人与青少年,并不一定还喜欢早些年的“杂耍性表演”。
还以颜真卿《罗婉顺墓志》为例:该碑的历史价值与审美特征到底如何?其碑刻风格和在书法史上的位置怎样定位?它处在书家作字生涯的哪一时段?又是否能代表书家的典型风格?碑文内容的断句和诠释都存在哪些争议?书法本体留白的风格营造与线条呈现的空间质感,又如何印证颜真卿的学书路线……专业学术感与趣味带入性之间又怎样平衡,也是学问。
“野导”的问题还更复杂。诸人听说董其昌跑去很多地方当“野导”的趣闻,会明白“内部”与“外部”是互为源流和彼此补给的关系。但每个时代期待“赵孟頫”“董其昌”们的心情都一样迫切,而辨别和成全“董赵”的能力却很是尴尬得参差不齐。更有趣的是,类似“董其昌”般的“野导”,因为不具备场馆讲解“资格”,也被劝返的故事时有发生。另外,从书法研究的角度,除去大范围的宏观把握,有人爱钻研魏晋风流或北碑浑朴,也有人倾向汉碑古茂与造像敦厚。即使专业成“董其昌”,也不见得所有的“点”都擅长。
当“游”都成为一种学问,它依然只是个过程。关键还是在于,我们期待的,收获多否;我们在乎但未获得的,又释怀了多少。最后,无论游,还是学,健康安全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