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春节,是我人生经历中最特殊的新年。从1986年分配到清华大学教书,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北京过年。
1979年我考上大学,走出吉林省一个叫红旗岭的小镇,一路越走越远。但几乎每到春节都要赶到父母那里,和父母一起过年。多少年来,过年就是拥挤的春运、亲人的团聚、丰盛的年夜饭和一家团圆的合奏曲。突然和妻子两个人在北京包饺子过年,特殊得有些不适应。为了应对疫情,很多人今年选择了就地过年,以减少人员流动,预防疫情蔓延。对于很多和我一样习惯回老家过年的人,这个年是人生的一个特别经历。因为疫情,多少本该团聚的家庭不能够团聚,不能过个传统意义的团圆年。我身边一家的父母住在清华校园里,女儿在河北大厂。打个车就回家的距离,一家也是分开过的年。
2021年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年。新冠肺炎疫情极大影响了我们牛年春节的节日生活。而作为一个研究节日的学者,这个节日是特别值得从学术立场审视的。
说起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第一个让我深深感动的是抖音上的一个小视频。2月11日除夕夜22时16分,在贺州站4-5站台最后一趟D4938次列车整点出发后,一位走在下班路上的女客运员在站台上欢跳起舞蹈。这段被监控摄下的飞跃起来的青春身姿深深打动了我的心。这位姑娘老家在长沙,她也是选择就地过年的一位,已经是除夕夜她仍旧在当班。尽管这个年她回不了父母身边,但车站外的烟花爆竹声仍然引爆了喜迎新年的心,她情不自禁用舞蹈表现自己满怀的喜悦。我能够理解她心中那份喜悦。一年最后的工作结束了,年来了!我能够想到她一下放松下来的心情。
放松就是年的一个重要功能,因为年就是要人暂时放下日常的繁忙。古今“年”的叫法不同。按照古书中记载,夏朝称“嘉平”、殷商称“清祀”、周称“大蜡”。但岁尾通过节日调节时间和生活节奏这一点,却是一以贯之的。《孔子家语》记载了东周时代孔子和子贡一起观看十二月周人用腊祭祀的故事。面对“一国之人皆若狂”的节庆欢乐场面,子贡非常不理解。孔子就教导子贡说:“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人们一年的辛劳靠这节日得到发散,人们在快乐的节日活动中精神得到休息。更重要的是孔子接下来的话:“张而不弛,文武弗能;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人们的生活需要有张有弛。年就是这样特殊的日子,是让一年紧张的生活彻底舒缓下来的日子。节日的一个根本功能,就是调整生活的节奏。
为什么越是到了新年,越是到了过节的时候,大家越希望能够跟亲人相聚?那是因为通过团聚、通过亲情,每个人的内心都最容易进入放松的境界,内心才更容易得到调整。跳着舞步的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那边是新年欢乐的时光,是新年无尽的喜悦。是与在家的父母通过视频对话,和父母沟通温暖火热的亲情。这个春节最多见的,就是通过网络视频,跟父母、跟自己家里边的亲人沟通,用网络编织起来共度新年时光亲情链。刚到年根,外卖小哥就送来了住在东北的兄弟寄来的粘豆包和松树子,单位同事也在微信里晒出自己收到的老家寄来的各种年货。到了年三十,一大早就有人在网上发拜年帖子,这帖子一浪一浪,从初一“翻滚”到初五。三十晚上请了几位在京过年的博士生来家吃饭。还没动筷子,学生就拿出手机来拍照,发朋友圈。一家家的年夜饭,还有一处处的“云举杯”,一声声的“云拜年”,网络成了最快捷的沟通渠道。疫情影响了人们的团聚,但是新技术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疫情产生的困境。可以说,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新技术,是这个特殊新年的大功臣。
实际上,网络和智能手机早已经介入了我们的节日生活。通过手机发红包,通过手机拜年,早已成为我们新年俗的一部分。新技术改变我们的节日生活,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最根本的一个大背景,是中国的进步。我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我们这代人眼看着中国从贫困落后的局面一步步、一点点走到了今天。当初坐上日本新干线心中满是羡慕,如今中国的高铁就是一个字“快”。1991年我出国留学出发的时候,清华园和五道口之间还有稻田地,五月的夜晚在宿舍可以听到成片的蛙鸣。到日本后,那里的现代化城市设施和整齐的街容,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2020年1月,我又一次回到日本。发现20年过去了,熟悉的街道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好多城市已经显得陈旧,连繁华街道都有几分凋敝。而整个北京如今已经变身成了一个巨大的现代都市,只是令人遗憾的是清华园周围再听不到蛙声。
今天中国的变化,已经不是某一个点、某一个局部的变化,而是整体的变化,是由量到质上的一个非常大的飞跃。中国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对于生活、对于美的认识和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网络时代到来,信息传播技术飞跃式的进步和发展,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已经慢慢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很少意识到,年俗早已在不断成长的中国,进化出来一系列新的内容,而这新的内容就在我们的身边。如果你细心看春节拜年的微信,你会发现做得越来越有创意。春节的对联、“福”字、窗花、年画、爆竹,各种传统的春节符号都被吸纳进来。这就是中国年,它从来就有自我更新的能力,有面对社会变化生长出新的有机成分的能力,有自我更新的生命力。
回头看年俗发展的历史,我们会看到年一直在变。研究表明,中国古代曾经使用太阳历。太阳历分一年为10个月,每个月36天,一年360天后剩下的日子就是节,就是过年。学者们推断《诗经·豳风·七月》使用的就是太阳历。“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描写的就是太阳历的新年。今天的春节是汉武帝改用太初历定正月于孟春后确定下来的。从节日结构说,唐以前的年最重视的是正月初一(元日)、初七(人日)和正月十五(元宵)三天。年就这么一路变化着,跟着时代在演进。中国在成长、在变化,节日必定也会成长和变化。但是,不管年的叫法怎么变,年的结构怎么变,只要守住亲情,只要让亲情和友情得到交流、让人们在长期的辛勤工作后能得到充分的调节和放松,中国年就永远是中国年。
很早以前有人提出来,说年味越来越淡了。也有的人说年越来越不像年了。我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许多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一群群过年只有一挂小鞭炮的孩子少见了,从腊八就开始盼着过年吃那些美味的孩子们少见了,一群孩子跪下来给老爸拜寿的情景越来越少见了。我们放眼中国,会看到这片辽阔的国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一个60%的人都生活在城镇的中国,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中国,一个信息交流渠道众多网络越来越发达的中国,一个家庭和家族结构普遍发生了变化的中国,一个价值观念越来越多元的中国。年在这个时代发生一系列变化,实在是有必然性的。
我想,经历过这样一个很多人选择就地过年的特殊的春节,我们确认了一个重要的知识,这就是文化才是节日的精神和灵魂。面对一个不断变化的中国,一个成长的中国,我们新年的文化也在成长。跟着中国的进步,和新技术结合,和走在激烈的城市化进程中的社会结合,我们的新年也在不断前进。而只要有维系着大家内心世界的亲情在,维系着我们生活里人心之间温暖情感的流动在,中国年就会永远富有生命力,永远是我们这个民族生活里面最重要的日子。
(刘晓峰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