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2019年写的一首南园词:
定风波·想象
遥望森森古象群。川江蜀岭野风生。谁有心思埋象骨?黄土。留与拓荒想象人。
想象原来真有象。歌唱。天山不隔海潮音。近来象化烟波态。争睐。剑南河畔草青青。
词前有小序:“古蜀地多‘象’ ,象身躯伟岸,威风凛凛;人矮小体弱,常无力降服外物,因此心慕其象。后来象消失,先民怀念象,观其遗骨想‘象’的模样,遂有汉语‘想象’一词。华夏文明生姿生彩,‘象’功不小。 ”有了这背景资料,词就不难理解了。
我们知道起码在商周及更早的时候,长江流域和四川盆地是亚洲象的温馨家园,它们成群结队地、威风八面地活跃于广袤的蜀地山川水泽之间。成书于东晋时的中国西南地方志著作《华阳国志》记述其蜀地物产,特别提到了大象。 《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之说。 《山海经·中山经》说, “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 ”三星堆出土的象牙和金沙遗址出土的数吨象牙,更是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古蜀地多象。蜀地先民以象为伴,仿佛有了象就有了风光感,就有了安全感,他们视象为神勇的吉祥物,就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后来象消失,蜀地先民怀念象、“想象” ,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想象”用“象”而不用“像” ,可以用战国末年《韩非子·解老》的话解:“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 ”三国时王弼《周易略例》 “明象”篇说: “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上面两位古之贤哲的话,今天四川诗人、学者蒋蓝有很清晰亦很精彩的解读: “正是由于很少有人见到活象,古人只好通过获得的象骨、象牙来想象、复原活着的大象……想象出的虚象,就是意象。此时的象,不再受具体形式控制,有点接近‘盲人摸象’ ,成为了消失的大象留给人们的灵魂造影……言语与象,仅仅是认识事物的载体或媒介吗?也许个中还有一个地缘的根,深犁于我们的语境。 ”
今天讲“巴蜀文化”“传统资源” ,我认为这“想象”一词,应是最早的“巴蜀文化”之一,同时也是“巴蜀文化”对中华文明的贡献之一,当然可算是文化的“传统资源”了。
古之蜀人“想象”创造了巴蜀文明,给我们以启示。那么,今天的诗人可不可以也借灵山之石,来敲开头脑中封闭着的艺术之玉门呢?换言之,就是如何发挥“想象”之“伟力” ,写好当代诗歌。这无疑是值得诗人思考的,今天仍然有讨论之必要。
近些年来,我总是觉得今天的诗人的想象力大不如古人。古人的书可能读得没有我们多,可是诗却似乎比今人写得好。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就写出了《天问》 ,一口气提出一百几十个问题,这些问题到今天仍有科学的认知价值,有的今天也没有得到科学的确解。李白能想象“白发三千丈” 、“黄河之水天上来” ,今天的诗人就不会这么想,既便想了怕也不敢这么写,怕什么?怕人说自己是疯子、脑瘫诗人。
今天我们诗歌写作的想象力贫乏,或是想象力退化,应是一个不会有多大争议的事实。读诗不能使人提神、振气,皆因想象力缺乏所致。细细考察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是想象力被“传统”局限了。古人很重视学问,作诗讲究有“出处” ,要在前人的诗句里、前人的典籍里找得到依据,要让读者知道你的这些句子是从哪里来的。古人通过这样的写作来提高诗人的学识水平和知识涵养,这当然没有错。但问题是后来的诗人把它当成诗词写作的金科玉律、不二法门,这就需要深思了。学问是一代一代人创造出来的,不能创造学问的诗人是平庸的。人云亦云的文学创作还有多少价值呢。传统是要被激活的,“活”着的传统才会对当代创作起作用,也才会获得创作的想象力。我们自从有了“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后,诗人就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地穿梭往返于家乡与月乡之间,却很少看到能像科幻作家和好莱坞影视作品那样,把宇宙折腾个遍。这是为何?因为前人没有拿出可供参照效仿的太空写作“模版” 。 “嫦娥奔月”一方面扩充了诗人的想象,但另一方面似乎也局限了诗人的想象。
第二是求“真”求“实” ,限制了诗人的想象力。一些诗歌写作者不大明白“现象”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之间的区别。往往不能透过表层的“现象”真实,看到事实上的“艺术”真实。也就是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诗人的写作要尽可能逼近事物的本质,不能一见到什么就匆忙下笔,匆忙捧出“成果”来。这种“小聪明”模式的写作,其结果是自己偷偷乐了一阵子,可读者连一阵子也没有乐起来。总之,缺乏深度思考是时下艺术创作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许多时候, “艺术”是被“现象”遮蔽了,或者说被“现象”消解了、降低了。诗人的才华也是被他得意的“现象”冲淡了。今天的诗歌一般化的作品多,有分量、有洞见力、穿透力的作品少,其部分原因也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第三是“见多识广” ,一定程度上“挤占”了诗人的想象空间。这话似乎很没有道理,怎么知识越多反而想象力越贫乏了呢?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人的观念世界是由知识和想象构成的,当然,诗也是由知识和想象构成的,空有想象而没有知识(常识)垫底,是肯定写不好诗的。通常情况下是知识越多想象力越丰富,但也不尽然。有些诗人自以为学问大,见多识广,什么事情都能讲出个道道来,久而久之就会对身边的世界失去好奇心,这时候,知识就会“挤占”诗人的想象空间,不知不觉诗人的“惰性”也随之滋生,而“想象”的“惰性”恰恰是创作面临的最大敌人。
诗人也是社会中人,与常人无异。文明的时间长了,知识积累得多了,社会的思想行为规范也多了,诗人往往循规蹈矩,自觉不自觉地让理性占了上风,而诗恰恰是不能太理性的。今天的诗歌,特别是旧体诗歌说理的成分比较多,塞了很多知识、学问、道理在里面,正确当然是绝对的正确了,但就是不能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创作其实是不能太讲道理的,有时侯创作的“蛮不讲理” ,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
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是知识重要呢?还是想象更重要呢?如果从现在的诗歌写作现状看,似乎想象更重要一些。因为想象可以使人越过现有的知识边界,获得更为广阔的精神生存空间和艺术扩展空间。这种自由的精神空间才是诗人驰骋的广阔天地。如果论掌握的知识,整体上看,是古人比不上今人(当然单个比,古人也有很多超过今人的) ;可是论诗词作品呢?整体观之,却是今人比不了古人(当然单个比,今人也有很多超越古人的) 。这样说不是要证明知识越多、见识越广,就越写不好诗。知识和学问对于诗歌写作来说从来都是重要的。要知道,古时候的优秀诗人,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他们都占有了当时最好的知识资源,因而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优秀诗篇。我要说的是,今天的诗歌写作者不可以在已有的知识面前沾沾自喜、固步自封。更不可以被现有的知识挤占了想象空间,而让想象退缩在一个狭小的心室里。正确的做法应当是,站在思想和知识的前沿地带,作想象的极限运动。
想象是诗歌奔涌的河流,唯其奔涌才能使诗歌生生不息。想象是诗歌的羽翼,想象飞起来,诗歌才会飞起来。今天我来到川西平原,似乎觉得古蜀地那一群大象正向我飞奔而来,它会给我怎样的发现与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