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二十)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今日翻检旧报,知1984年冬四川盐亭出土过一尊宋代书法家薛绍彭(字道祖,宋神宗徽宗时人)过光禄坂所作律诗的书法刻石。薛诗曰:

  光禄坂高盐亭东,清江直下如弯弓。
  山长水远快望眼,少陵过后名不空。
  当时江山意不在,草动怕贼悲途穷。
  客行益远心益泰,即今何羡开元中?

  题款24字: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二十五日,道祖再按盐亭,经光禄坂,留题顿轩。

  诵之,大喜。因为薛诗追思的恰是老杜那首名诗,不但句句应对杜诗,首句“光禄坂高盐亭东”写出了光禄坂的位置,明白准确,正可析解杜诗一大疑点。

  唐代宝应(762-763)广德(763-764)年间,杜甫流寓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冬日曾作过一首《光禄坂行》。诗曰: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
  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
  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
  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

  七律诗叶十七部入声韵,本不易作,加之追昔抚今的伤感,尤其是发端二句,写落日景观俨同法国画家莫奈(1840-1926)《红河谷》的手笔,老眼深情,摄景一色,着实动人,又“壁、赤”以入声韵诵之,声情并妙,故此诗多为历代评家看好。然而,读诗不能只作诵读,不明事理。光禄坂究竟在蜀中何处?参照古代评家之说,再翻检地图县志之类,却让古今读者糊涂不已。

  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二十注,曰“光禄坂在梓州铜山县”。按梓州(宋称潼川府),即今四川三台县;铜山,在杜甫居处三台县西部,即今中江县南九十里之铜官山处,是著过《文房四谱》和《续翰林志》的北宋书法家苏易简(957-995)的故里。奇怪的是,唐广德元年(763)秋杜甫已往阆(今阆中,在三台东北之愈远处)悼祭老友房管,冬日因“女病妻忧”遂返梓州(三台)。返途可西下经盐亭至三台,但不可能越盐亭、三台而不归家,却先至三台西部的中江,再往县南的铜山,然后再返三台。况且铜山归属中江,而中江今古史籍又查无光禄坂地名。那么,蔡梦弼说“光禄坂在梓州铜山县”,对吗?

  至清代,乾隆五十一年(1786)修撰的《盐亭县志》又认定光禄坂在盐亭辖区。一则盐亭本属梓州管辖,介于阆中与三台之间。二则县东剑山南脉,确有“千山万山”之势,潼江环绕西麓,县志所谓“长坂里许”处极似为杜诗所称“光禄坂”。然而,地方县志自说自话,似也不似,总难服人。

  按,薛绍彭在崇宁(1102-1106)初知梓潼路漕,曾光顾过实地。虽然薛、蔡俱是宋人,但亲历亲见者最有发言权。薛诗首句喝断,光禄坂位置在盐亭之东,则光禄坂是《盐亭县志》所称的“长坂”,应无疑义。

  刻石上的书法颇合薛书“独得二王笔意”(宋代危素评)的神貌。若果无误,则杜诗“光禄坂”疑案终于可由薛绍彭此律诗书法刻石解矣。

  薛绍彭此律诗书法刻石,不但追思了老杜,为老杜《光禄坂行》作评,而且纠正了宋代蔡梦弼之说,于薛氏而言,此功当属始料未及。又此诗不曾见载现今存录的宋诗辑集,薛绍彭此首佚诗借其书法刻石复得,亦足慰薛氏矣。

(1990年7月20日)

  ●真正的艺术品都有价值。譬如幽谷之兰,“不因无人而不芳”。

  艺术品真实的价值,应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不因无人问津而消失,也不因有人哄抬而飙升。

  艺术品价值确实高贵至无上者,曰无价。无价,皆有价。譬诸数学,犹“无数”乃“有数”的另一种表述而已。如果标价虚高或是虚低,全凭红口白牙雌黄道来,在虚妄中不光毁掉的是艺术品客观存在的名声价值,也会毁掉客观存在的社会公道。

  世上生而显贵,又洽得其实价的,的确太少。物运,譬诸人运,命数未必有定,但毕竟有知遇或见弃之幸与不幸。艺术品亦是如此。先不知遇,而后得人知赏,忽地身价百倍千倍,拱若珍璧,犹人之一朝得宠,鸡犬升天。幸也不幸,有时真地说它不着。

  即使生而显贵,若遭遇埋没,天荒地老不被人知,亦是奈何。如同唐太宗李世民(599-649)撰书的《华清宫温泉碑》(有飞白书“贞观”二字)埋于粪壤二百余年,到宋仁宗天圣(1023-1032)初,才“自粪壤中发出之,再加刻而立于小亭”(见《说郛》卷三十七)。民众未必不知九尊天子李世民撰书的珍贵价值,偏偏战乱之中弃之粪壤,待宋代挖出,留拓之后,辗转来去,随后碑石又失,沧桑如此,足见历代文化之劫也。

  若知遇幸得生前,一旦知赏,了却万般不幸,亦人生一大欣慰。倘若见弃一生,没有知己,逝后纵与它万般厚待,又便如何?法国画家卢梭(1844-1910)当过士兵和收税员,生前曾以画作赠人,说“留下吧,它们不久会价高十倍”,却遭到大家的嗤笑。结果在他逝后,画价翻了数万倍。画家卢梭把爱和恨都留在了巴黎,至死也没有离开过巴黎。但是,仰慕者能从巴黎郊区简陋墓地上萧疏的落叶声中,听得到埋没于此的卢梭的笑声吗?

  李世民《温泉碑》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一说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敦煌石室曾经发现过的唐拓本,识者以为无价珍奇,然守室道士王圆唯利是图,贱卖与法国人伯希和,现藏于法国巴黎图书馆。拓本末尾有墨笔题书“永徽四年”(653,唐高宗年号)等十二字,应是唐拓无疑。李世民此碑行书笔势遒健,雄厚浑成,极似其《晋祠铭》,实属难得。无价国宝,失而忽得,得而忽失,加之天灾人害,幸也不幸,苍天有眼,奈何评说?

(1991年4月27日)

  ●米芾(1051-1107,字元章)好借人书画临摹,归还时以假易真,友人厌其劣行,皆烦有责言。宋代周密《清波杂志》就揭露过米芾以赝换真的丑事,说“米老酷嗜书画,尝从人借古画自临,并以真、赝本(一并)归之,俾其自择而莫辨也。在涟水时,客鬻(欲售)戴嵩《牛图》,元章借留数日,以摹本易之而不能辨”。

  戴嵩(生卒年不详)乃唐代大画家,尤擅画水牛,当时与韩干画马并誉为“韩马戴牛”。客人所售戴嵩的《牛图》,十分珍贵。米芾留借数日,临摹之后换下了真本,归还时对方当场竟然没有识破。

  假的终归是假的。不久,那人便持米芾临摹画来“乞还真本”。米“怪而问之,曰:‘尔(你)何以别(分辨)之?’客曰:‘牛目有童子(放牛娃)影,此则无也。’”证据凿凿,米芾只得老老实实交出真本。

  客人能将价值连城的戴嵩《牛图》借予米芾,这是诚信;米芾借画造假,并以假易真,这是乏信乏义,君子不齿。米芾自以为摹艺高超,贼不走空,没想到,这次栽了跟头。戴嵩画牛,活灵活现,居然在牛的眸子里画了个放牛娃的身影。此为造假高手的米芾始料未及。画家戴嵩的用心之妙,技艺了得,令人叹绝,而米芾作伪掉包,得逞不久即被人识破,也是天意不容的必然结果。

  另外,检宋代周紫芝《竹坡诗话》,又可知米芾友人讽刺其惯作赝制的事,足见宋代当朝人对米芾易画劣行的态度。周说,米芾的友人杨次翁守丹阳郡时,恰米芾过郡,留住数日。因为“元章好易他人书画,次翁作羹以饭之(请他吃饭)曰:‘今日为君作河豚。’其实他鱼。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无疑,此赝本耳。’”杨次翁故意以“河豚赝本”当面讥讽米芾制赝掉包的劣行,哪壶不开,提了哪壶,米芾纵伶牙利齿,也没得话说。

  上举二书乃宋代当朝人所著,引载论述俱确实有据,其中言米芾易画及杨次翁讽米芾事,信非虚撰。

  古代斥作伪为“无行”,治处与奸诈等罪。《周礼》以五礼(祭祀之吉礼;婚嫁之嘉礼;待人之宾礼;战事之军礼;丧葬之凶礼)“防万民之伪”,也要求万民克己复礼以正风气。

  作伪有关道德品行、社会风气,必须防治。防治,当不论雅俗贵贱,绝没有大腕作伪则属“痴颠”,小民作伪则属“奸邪”,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的歪理。

  后人见爱米芾书画,爱致意昏眼紈,往往识不透其“痴颠”后面的过分精明。评论者未必不知米芾“好易他人书画”的劣行,但为尊爱者讳,言不及疵,或者故意视而不见,将其“无行险伪”概以“痴颠”掩盖之,也属混淆视听。

  高手作伪,可无罪乎?

  公评者应当无讳,也应当无畏。作伪害人,罪不可恕,这是公理。不管什么背景什么理由,以不良手段偷易他人书画珍宝,统属小人行径。如果你爱米芾,可以举“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明代张岱《陶庵梦忆》)为之诔祭,为之招魂,但对米芾制赝掉包的勾当,却不可不知。

  痣痦,在情人的脸上也是痣痦,不会是花。

(1992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