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辰(1988)年,浙东书法篆刻家林剑丹先生为纪念晚清经学大师孙诒让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及瑞安玉海楼建楼百年,曾撰一联。联曰:
古籀契文,名重千秋惊宇内;
索丘坟典,楼藏万卷究天人。
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号籀庼,浙江瑞安人,著有《周礼正义》、《契文举例》、《古籀拾遗》、《古籀余论》等。虽然声名不赫,艺界鲜知,却确有真才实学,研究墨学、金文、甲骨文字皆有新见。惜孙戊申(本命年)去,仅一轮花甲,世即失此经学大才,一憾。《中国书法大辞典》未录其人其事,又一憾。
玉海楼建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乃孙氏家族藏书楼。藏书盛时,有八九万卷之富,且多名家批校本、孙氏父子批校本、乡土文献等,故名传吴越。孙亡后,藏书部分散佚。此楼历经人世沧桑,已逾百年,现有古籍图书三万五千余册,蔚然为瑞安文化宝库。林剑丹此联用对举法,上言人事,下言书楼,分笔作评。又以“古籀契文”暗示人物学术身份,以“索丘坟典”明示书楼富藏价值,前后点醒,高格雅致。此联骈仗工整,语意洽切,又以古玺文字书得精彩,堪称双绝。
联中“索丘坟典”即“八索、九丘、三坟、五典”等古籍之略语。《左传·昭十二年》有“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句。通常以为,“八索”即八卦之说,“九丘”乃九州之志,“三坟”指三皇(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五典”为五帝(天昊、颛顼、高辛、尧、舜)之书。
事有巧者,在林剑丹此联前一百三十八年(即道光三十年),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谥文忠)书赠左宗棠(1812-1885,字季高,谥文襄)的那副联亦用了“索丘坟典”。联曰: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此联当代书家传写为“林则徐撰联”,误。此乃林公集联。上联集自《兰亭序》,下联取自前文所举《左传·昭十二年》语。集联亦要求对仗工整。此上下联后八字俱两两对出,用双字列锦法,足见文心之妙。
林左二人书法于清一代亦可道。清代梁章钜评林公书法有“少穆最工小楷,出联自然闢合”,然所见林公书法对联皆行书。符铸评左宗棠有“文襄好作小篆,笔力殊健,行、草有傲岸之气,霸才亦自见也”。二人事可检《清史稿》及《类钞》之类。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林公重被启用,先任山西巡抚,后擢云贵总督。四年后,林公65岁,以钦差大臣赴广西督办军务,于行舟上初遇38岁的左宗棠,二人一见如故,畅谈至曙。言及新疆边戍之事,竟然不谋而合。此时,林公“忽举手拍左(宗棠)肩曰:‘他日竟(完成)某之志者,其惟君乎!’左亦殊自负”。林公“即于舟中手书一联赠左”。
此联即前述集联。上款书“季高仁兄先生大人正之”,下署“愚弟林则徐”。如此厚重晚辈,令左宗棠十分感动。没承想,分别之后林公至潮州即病故,此联遂成绝笔。
二十五年后,左宗棠亦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一举收复天山北翼南路,“卒(终于)如林(则徐)言”,浚河渠,丈地亩,正赋税,设义塾,力成林公夙愿,亦功不可没。又十年,左宗棠逝世。
夫衰世为臣,已属不易,倘有志挽危局、反腐败、斗权奸,欲作栋梁振兴社稷者,则至难至难。知己可遇而不可期,只要志同道合,未必深交,便有默契。林左二人腹有韬略,各自酝酿年久,因苦无明主,故抱负不展。一生寻觅,知己何处?忽地一夕得之,即成刎颈生死之交,总在二人知遇之情以及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忱也。左宗棠“晚年犹悬此联于斋壁”,朝夕相对,料念念不忘的正是此忱此情。
(2000年4月16日)
●书画界“张冠李戴”事甚多。传讹不纠,必为明白人见笑。
去琉璃厂买书,归途顺便进一家画店。店中陈设雅致,店主热情,指壁间一幅《风竹图》大加推重,讲述不俗。此画笔墨上佳,斜风欹竹,形神恰好。三行小字行草题跋追摹王家笔意,也写得精到,只是方读题跋首二句“东坡曾谓何可一日无此君,余为之击掌”,已见两处有误。
其一,若以文言作跋,须知“击掌”非同“鼓掌”。在古代汉语中,“击掌”类同“拍掌”,乃民间一种约定形式,指二人各以一掌相击,表示信守不移。今人所言独自双手相拍,称作“拍掌”,文言则用“拊掌”或“鼓掌”。例如《三国志·吴慈传》有“(孙)策拊掌大笑,乃有兼并之志矣”;“鼓掌”后出,《明臣奏议》有“无不鼓掌称庆”等。
其二,“何可一日无此君”非东坡语。此语出自东晋书法家王徽之。王徽之(?-386),字子猷,王羲之之子,初为桓温将军,官至黄门侍郎。因弟王献之(344-386)逝,奔丧,一时火盛气虚,背疾溃裂而亡。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有一节专说王徽之好竹。王即使暂借友人闲屋居住,也要“令种竹。或(有人)问:‘暂住何烦尔(何须如此麻烦)?’王(徽之)啸咏良久(歌咏许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此节颂王徽之清高任诞,十分形象生动。自此,谓“竹乃君子清友”,甚至以“君”称竹,遂成风气。
唐代陆希声“世上何人怜苦节,应须细问子猷看”,陈陶“更须瀑布峰前种,云里阑干过子猷”,殷文珪“何事子猷偏寄赏,此君心似主人心”等咏竹诗句,直指事典,俱可为证。
又唐代宋之问“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北宋苏轼(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等咏竹诗句,都引用过此典,巧运非常自然。后来各代书画家也多采宋之问、苏轼二人诗题竹,但决不能因此就妄断所属。更况全句引用“何可一日无此君”的,只是宋之问,而非苏轼。把这事随便栽到苏轼头上,也不合适。
余以上述事,大致言于店主,店主惊诧不已:“从来俱道东坡名句,怎么会弄错呢?二位书画家都是当今大家——该不会是那位姓王的,学人家苏东坡的吧? ”
(2000年5月2日)
●电视正在热播关于清代纪晓岚的连续剧。剧中有人恭维纪昀是“真草隶篆极佳的大书法家”,此非事实,应属戏说。电视剧的戏说搞笑,不必当真,如果定要较真,当然必须究事实本相去说。
纪昀(1724-1805),字晓岚,号春帆、石云,河北河间人,乾隆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博洽精识,任过《四库全书》总纂,卒谥文达。纪昀书法留世极少。曾于上海书画社出版的《明清楹联》中见过一副自勉联,联曰:“过如秋草芟难尽;学似春冰积不高。”后来又见过载于《艺林月刊》第四十三期上的一副庭园联,联曰:“映水得兰知气合;当月有竹契虚怀。”二联皆以行书出,得董玄宰书风。
纪是大学士,写字想必不会太差。其真草隶篆究竟如何,见得太少,不敢妄评。因其声名显赫,只要写得稍稍有点模样,都会有人视其片楮为宝。清代书录皆不见载,估计纪昀书法并不特工,说他“真草隶篆极佳”,未免过情。
纪昀聪慧非常,才思敏捷,应对机警,故乾隆朝时儒臣中数纪昀最得优眷。乾隆承继前皇雅崇文翰的风尚,搜罗甚富,阅览极广,虽勤试楮砚,但乾隆的书法仅一般水平,唯北京法源寺《御制游法源寺诗》,笔势卓健,是其书法精品。盛世之时,君臣相悦,掉掉机锋也算是一种太平熙和气象。况且乾隆纪昀二人每次到得一处,总有一些趣闻,所以好事文人最爱援笔纪之。
据清代《春明梦录》载,乾隆南巡时,幸至湖北的白龙寺,恰闻鸣钟,忽然诗兴勃勃,命伸纸,濡墨方写“白龙寺里撞金钟”行书七字,出语平平,正欲起势。纪昀大笑,满堂皆惊悚。乾隆怒问:“朕诗虽不佳,汝岂能当面大笑?”纪答云:“臣非敢笑也。特因古人诗中有‘黄鹤楼中吹玉笛’一句,积年苦不能对,今观御制七字,恰是天然对偶,不觉喜而失笑耳。”乾隆见纪昀灵辩乖巧,而且将自己与唐代大诗人李白并比,也就怒气顿消了。
又一日,乾隆莅南书房(位于乾清宫西南,本康熙读书房,亦作起草诏令的机要秘书处,后来乾隆专司文词书画,又称“南斋”)写字,手带玉玦一枚,上刻《兰亭序》微书,字迹雅然秀整。纪昀近视,无法欣赏,便躬身就近睨之。乾隆笑道:“我出一对,汝能对,即以此玉玦赐汝。”纪昀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说:“臣在恭听。”乾隆指微刻《兰亭序》出了上联:“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纪昀立刻应声对出下联:“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
纪昀对得不算工整,“崇山峻岭”与“赤刀大训”平仄顺风,又“天球河图”四字皆平声,对“茂林修竹”显然欠工,但因为纪昀对得快捷,下联说“好比周代的宝器赤刀、大训、天球、河图(事见《尚书·顾命》)”,又有歌颂当朝熙洽盛世的美意,所以乾隆大喜,也不细究,便解下玉玦与之。
前后两次幸会,纪昀都是赢家,至少说明聪明人有急智,总可以应对机锋,巧舌解危。乾隆出的上联,正好与余四月中旬所举林则徐集联同。事有巧者,焉可不记?
二事真实生动,不知电视剧编剧为何未采?
(2000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