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窖西庙
我刚来南窖担任第一书记那会,看到村西城门楼子外一个门庭紧闭的古建筑院落,便问村里的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说是以前朝廷收税的机构,叫仁义局。村民说的没错——我后来才知,这庭院里面的确挂着一个由“北京市房山区普查登记文物”打头、立于“二〇一三年一月” 、写着“仁义局”的铁牌子。但我依旧诧异,这纳税之地居然用了“仁义”之名。
我想,先人总归有先人的道理,于是有一段时间,只要接待访客,我便滔滔然告曰:明清时期,从山西来的商人,过这西边的城门楼子的时候,必须在其左侧的仁义局停下,检货纳税后,方可踏入南窖那条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再一路向东,翻越前方的猫耳山,行至周口店,并最终到达他们本次商贸长途旅行的目的地或者中转站:北京四九城。
我这样的“导游词”本无太大纰漏,甚至它与我的知识储备倒是很有默契——来南窖之前,我正好通读了北京学者秋原的《清代旅蒙商述略》 。彼时我意犹未尽,恨不得马上步晋商之后尘,直接走一走那条在秋原笔下悲壮豪情的茶马古道。未曾想,不久后我从石板房转战到二十公里外的南窖,而这南窖,恰为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的交通节点——如此一来,我猛然对秋原的大作有了感性认识,也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亲自踏上茶马古道的夙愿。
在明清两代,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嗜奶茶如命,若不将茶兑入奶品之中再饮用,那他们的身体会崩溃——奶品与牛羊肉油脂太多,必须靠茶叶来狠狠地“刮油” 。但蒙古草原不产茶,它养的都是奔腾的骏马。而另一方面,中原地区少马,对草原上的马匹有着近乎永无止境的渴求,但我们有自己产量极高的优势商品:南方的茶叶。
于是南方的茶,在山西商人手中开始一路向北,长途跋涉:从山西省或河北省入内蒙古,到呼和浩特,再达外蒙,后过乌兰巴托,又经恰克图,一直延伸到俄罗斯和欧洲腹地。但这条路线只是大体如此,其中也有许多支线,尤其是在华北山区,因太行山与阴山的强势阻隔,故而无法凿出较为宽阔的大道,造成商人们不得不因地制宜、随机应变,硬生生地闯出一条条只能走车,甚至只能供人徒步的山间小道。
以北京西部郊区的房山与门头沟为例,在108与109这两条国道周边一带的不少山路上,至今依旧保留着许多马车碾压而成的车辙,还有石头路面上那些被马蹄子奋力蹬踏出来的小窝——当地人称之为“蹄窝” 。这些车辙与蹄窝,便是当年茶马古道多线出击、蜿蜒傲然于华北山区的见证,而我所在的房山区南窖村,便是这诸多线路、诸多村庄中的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节点——从山西过来的商人,向东离开南窖,再翻过猫耳山,便意味着山路快走完了,离华北平原不远了,也离北京城不远了——人与马都可以好好歇上一口气了。
这种山区与平原交界的地理位置,可遇不可求,使得南窖能够在茶马古道上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显赫的关口,并能自发形成一个较大的集镇。在古代,关口加集镇,是常见的地域空间组合模式,南窖便为一例。不过,当这些风尘仆仆的古代商旅立于南窖西门,终于可以对蒙古高原和华北山地说一声再见之前,他们还得去一趟西门左侧的仁义局:查货纳税,出示官府颁发的相关商贾凭证,方可通过西门的门洞。
为何叫仁义局?我其实一直存疑,直至去年秋冬交替之际,因为要撰写一篇包括南窖村在内、涉及到整个南窖乡的历史文化与发展现状的长文,才有机会搞清这个问题。原来,仁义局所在地,本是一座娘娘庙——也就是村民念兹在兹、屡屡向我谈起的西庙。那些年纪较大的村民说起西庙时,脸上皆洋溢着对往昔无限追忆时的灵动与惆怅,甚至连他们孩童时在西庙内外追逐打闹的场景,也在我们的对话交流中蒙太奇一般展现出来——我想,这应该算是乡愁中的乡愁吧。
南窖西庙,即娘娘庙,建于明代,时光荏苒,到了清道光年间( 1821年- 1850年) ,村内那条商业街上门店林立,一片红火,但美中不足的是,某些小商户税负很重,颇为艰难。有鉴于此,村内多家豪门富户便在娘娘庙内联合成立“仁义局” ,揽下了所有商户需上缴的税银。
为表感念之情,众商户在娘娘庙立下“仁义局”碑。这块碑后来不幸被洪水冲走,成为历史的烟云,但到了清光绪二十三年( 1897年) ,村人在娘娘庙内再次立起“重修仁义局”碑,而此碑得以保存至今,于是才有了文物部门2013年立的那块铁牌。凡此种种,造成我刚来南窖时,误以为此地一直都是一个古代税务机构:建在村西门外,专门针对茶马古道上的行商。深入了解之后,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仁义局只是利用了西庙的几间房屋来办公而已,且其一开始只为本地商户而设。所以那时候,远道而来的商人旅客不管要不要到仁义局纳税,都无法对眼前这三进院落、气势恢宏的娘娘庙视而不见。
娘娘庙在古代中国的城乡广泛分布,其供奉的主神为碧霞元君。南窖娘娘庙所在的西门外一带,既是本地村民的主要公共活动空间,也无疑是外地商旅们洗涤心灵、舒缓情绪的绝佳场所。试想,当这些经山西而来的行商们在纳税之时,应该有一个迫在眉梢的冲动:趁这个机会,赶紧去娘娘庙的大殿里拜一拜,赶紧。
只要拜一拜碧霞元君,他们定宛若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故乡的娘娘庙仿佛移到此地了,儿时跟着母亲逛庙的人间天伦突然重现。于是,跪在娘娘庙的大殿里,他们将道阻且长的蒙古高原和华北山地抛在脑后,然后身在异乡念故乡,念着故乡遥盼不日将至的北京城——在娘娘庙内设立的仁义局,其惠及的对象本来只是当地的小商户,但外来的行商也因娘娘庙而得到莫大的抚慰,这难道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仁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