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全毅
广东汉剧《白门柳》取材于曾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白门柳》 ，作家刘斯奋以出色的艺术创造力，仅仅用三年的叙事时间，便生动精彩地表现出明清易代巨大时代洪流中文人的选择和情感，以及时代巨变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显然，以戏曲的篇幅，并不擅长吞吐下长篇巨幅的整片河山，“一人一事”是戏曲叙事的不二法则，“无奇不传”则是戏曲题材选择的指向所归。广东汉剧《白门柳》的改编，正是聚焦于小说中一个志向不逊伟男子、行为惊天动地的奇女子柳如是，以柳如是的传奇故事为经纬，正得戏曲创作之奥义。同时，戏曲创作讲究为演员写戏， 《白门柳》也正是为李仙花度身定做的剧目。经典小说提供厚实文学基础，“一人一事”的传奇提供引人入胜看点，量身定做则为剧目的演出与流传提供了可能性，这也是《白门柳》在广东汉剧舞台上不断演出、乃至搬上大银幕的原因。 《白门柳》的舞台剧和电影演出版本，是对柳如是这一女子形象的出色塑造，也是主演李仙花对于新时代广东汉剧发展的思考和探寻。
作为新时期广东汉剧旦行最具知名度的演员，李仙花一直努力丰富着旦行的表现力，适应着现代审美。早先的广东汉剧带有相当的民间色彩和草根气息，在生（小生） 、旦、丑、公、婆、净六大行当中，都较为擅长表现民间情感，即使如《百里奚认妻》这样的冠带戏，也带有鲜明的民间色彩。李仙花所处的时代，戏曲不断向城市化剧场发展，观众大量从早年乡村百姓转变为现代读书阶层，汉剧传统固然应大力传承，但也需要有一些适应现代观众、具备较高美学品相的作品来丰富汉剧的表现力。李仙花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北上求学，宽阔的视野使她有着良好的文化自觉，她不是排演很多新剧的演员，但每排一剧，都锲而不舍、反复打磨， 1997年首演的《蝴蝶梦》以及后来的《白门柳》 ，都是空灵精巧、意味深长的文人戏，优美蕴藉的台词、令人深思的剧情内涵，使汉剧在质朴热闹的传统戏之外，别有新的文学品位和审美品格。当然，对于演员而言，文人戏更难演，更需要有表演的沉淀和心理的张力，这种挑战构成了李仙花这二十多年的主要艺术成绩。
《蝴蝶梦》固然是文人戏，庄周试妻也试探了彼此的内心，至少田氏是单纯而决绝之人，在内心因试探而支离破碎之时，田氏义无反顾选择了出走；相比田氏， 《白门柳》中的柳如是却是一个聪颖而复杂的奇女子，她的事迹数百年来在民间与文人笔记里传唱不衰，一代学术大师陈寅恪晚年甚至撰就八十万余字的《柳如是别传》 。在众多传奇牵绕的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中，柳如是是最富传奇性，也最具智慧和气节的一个女子，对于广东汉剧演员李仙花而言，塑造柳如是显然难度远胜田氏。
我们看到，在广东汉剧电影《白门柳》中，李仙花演出了一个侠气潇洒而又痴情执着的明末女子形象，这是在戏曲舞台上也较为少见的人物形象。
柳如是区别于一般女子，是其特殊的“女丈夫”气。笔记和小说中的柳如是出身卑贱，陷身风尘，却有着关心国事和民瘼的热切心肠、恨不能仗剑天涯的英雄气概，其别称来由为读辛弃疾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何等潇洒豪迈。其与名士多往来，张溥、陈子龙、李存我均有铮铮风骨，柳如是常与他们纵论天下兴亡。柳如是名言“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让人感受到其峥嵘气概。正因为有这样的丈夫情怀，才有后来柳如是乔装男子、结识钱谦益乃至委身下嫁为如夫人的“壮举” 。作为东林党领袖，年过半百的钱谦益吸引柳如是的正是其饱读诗书、眼观时局的睿智渊博，她的主动下嫁，也是对国运国事的一种特殊介入。身为女儿，柳如是以嫁给钱谦益的方式，介入明末清初政治斗争的前线。
在汉剧电影《白门柳》中，李仙花突出了柳如是“女丈夫”的人格形象，并借助戏曲表演手段，塑造人物的豪气潇洒。剧中两次女扮男装，第一次是柳如是在观众面前的首次亮相，俊美男儿一曲《牡丹亭》惊艳四座，引起钱谦益的注意，也引起银幕前观众的好奇，随后，柳如是回归本色，一层层卸下男装，以绝世佳人形象出现，正是戏曲中的“狮子滚绣球”手法，一点点吸引着观众的兴趣，勾勒出柳如是不同于寻常女子的个性。第二次女扮男装则是戏剧冲突尖锐之处，阮大铖滥用权势、打击复社文人，为救弟子，钱谦益不得不请来阮大铖说情，却因清高而不擅谋略碰了钉子，眼看二人不欢而散，这时柳如是再次男装出场，力挽狂澜，面对阮大铖的调侃，柳如是铿锵回答：“今日就没有什么嫂夫人，只有学生柳如是，圆海乃一代才人，我怎能错过当面领教的机缘呢？今日就称兄道弟，以文会友。 ”在“以文会友”的智慧较量中，豪爽而又聪颖过人的柳如是逐渐说服了狡猾霸道的阮大铖，显示了柳如是过人的胆识和才华。这样的“女丈夫”形象，是以往广东汉剧表演中少有的，李仙花作为旦行演员，充分调动起丰沛的演出经验和表现手段，利用折扇、表情、步态各方面的手段，表现此时的柳如是既有书生慨然形状，又无须掩饰女儿身的自然情态，这个女扮男装与一般戏曲剧目的类似关目表演都大为不同，演出了自己的独到性。
李仙花塑造的柳如是形象，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豪气” “深情”和“烈性”三个特点。柳如是出身烟花，见惯了世面，周旋于众须眉之间毫无怯色，但与一般烟花女子的人前卖笑、扭捏作态不同，柳如是身上掩盖不住的是豪爽气概，她有爱国情怀而绝不掩饰，与众士子谈论家国大事宛如己事，这是古代女子中少有的豪侠之气，在电影《白门柳》中有清晰的显现。正因为有这种豪气，柳如是才能在阮大铖受辱时为其解窘，又在复社弟子被阮大铖陷害时挺身而出，智斗智胜，使阮大铖称其为“一字之师” 。剧本给予柳如是这个人物丰富的豪气特性，经过李仙花的揣摩，表现得颇为到位。同时，剧中的柳如是是深情的，一方面对家国之爱，对复社士子都有着淳朴的情义，以至于柳如是不顾自身安危、毁家纡难，在大是大非面前，柳如是有着许多须眉都难以企及的决绝；另一方面，剧中柳如是对于钱谦益又是情深义重的，绝不是贪图其声名而草草委身。影片中有几个细节描摹了这种深情，例如新婚燕尔之时二人的缠绵恩爱，特别是在钱谦益面对两难时柳如是挺身承担，都表现得生动细致。
当然，柳如是之所以为众多文艺作品屡屡表现，还在其身上光芒四射的“烈性” ，面对历史变局，众多士子文人艰难选择，柳如是崇拜并痴情的钱谦益，一不学阮大铖挟金逃跑，二不学史可法聚众抗清，却以继续钻研学问的借口献城投降。广东汉剧电影《白门柳》结局浓墨重彩揭示了柳如是在梦想与情感双双粉碎后的“烈性”选择，这是全剧最为动人的地方，李仙花也充分展示了她声情并茂、驾轻就熟的演唱手法与表现能力，使剧目走向了悲剧性的高潮。
时而男装潇洒，时而佳人俏丽，时而豪气俊逸，时而情深义重，敢爱敢恨、悲喜交加，柳如是这个复杂人物给了李仙花探求广东汉剧旦行表演极大的空间，李仙花也赋予柳如是这个人物清晰而丰富的面目形象。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