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杀手》剧照
李安所要探索的实际上是一种有别于传统胶片影像美学的,那种属于数字电影的“非常不同的美感” 。某种意义而言,正是这样一种美学追求在根本上构成了李安这部影片创作上的一个重要的逻辑起点,以及技术指向性之所在。
如果说没看过120帧/ 4 K/ 3 D版的《双子杀手》 ,就等于没看,并非夸大其词。就整部影片的视觉呈现而言,故事的跌宕起伏及其戏剧性的吸引魅力,并不是李安在这部影片中的主要诉求。借助超高规格的数字技术,探索当代数字电影的本体美学特征,以及数字技术与当代电影叙事之间的存在关系,甚至重新定义受众的观影体验范式,或许正是李安赋予这部影片的核心命题。
对于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李安而言,运用银幕影像,围绕某一命题进行叙事的表达与反思,自然是人们最为期待的。然而,正值李安在好莱坞的电影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从三年前的影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开始,善于在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性视野中,运用叙事表达相关人文思考、阐释人性的李安,却似乎是在突然之间,转身成为一名“技术控”。连续两部影片采用120帧/4K/3D的影像技术指标,分辨率高达4096×2160,而像素则达到885万,较之传统24帧/ 2 K数字电影221万像素2048×1080的分辨率而言,银幕影像不仅解析度大幅提升,画面的信息量也随之成倍的增加。如此高技术指标的影像规格,对于人的视觉感知而言,一方面,在表现物象高速运动的状态时,大大消解了24帧/2K影像的运动模糊问题;另一方面,则在细节的呈现层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视觉效果,甚至连肌肤细腻的纹理、毛孔,以及人物眼睛中的血丝也清晰可见。如此“逼真”的视觉效果,显然对传统数字电影的本体美学特征、叙事手段,以及对受众的观影体验,都产生了极具挑战性的重要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传统的颠覆。
虽然,影片《双子杀手》在叙事表达层面涉及诸如科技伦理、身份等一些相关电影命题的思考,但是这些命题并非是李安制作这部影片的主要动机。李安所要探索的实际上是一种有别于传统胶片影像美学的,那种属于数字电影的“非常不同的美感” 。某种意义而言,正是这样一种美学追求在根本上构成了李安这部影片创作上的一个重要的逻辑起点,以及技术指向性之所在。
所谓技术指向性,也即是说选择运用这样一些数字技术的表达意图是什么。以往24帧/2K/3D电影,在景深层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首先表现在影像的锐度、光感与解析度等层面,较低解析度的影像和画质,常常导致后景中的许多细节都难以被看清,因此画面信息往往相对集中于清晰的前景部分。并且, 3 D的视觉效果则主要依赖于一种出屏感的技术手段,以使观众产生银幕物象或人物“飞出”银幕,直达眼前的一种基于“视错觉”的体验快感。其次,传统数字电影中,激烈的动作性场景的视觉情绪体验,比如令人紧张、窒息,甚至充满视觉感官刺激的一些追逐、打斗、撞击、爆炸等视觉效果,更多的需要依靠前期蒙太奇的分镜头设计和后期剪辑、特效等视觉技术处理。这其中,由于24帧/ 2 K影像的画质局限,物象在高速的运动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系列的运动模糊现象,从而使视觉体验的“真实感”大大降低,观众的临场感也因此大打折扣。但是,长期的观影习惯与被传统电影所形塑了的观影经验,导致大多观众更习惯于这种运动模糊的体验感受,并且,这种观影经验也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传统观影体验中所谓“电影感”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是基于此,在面对层次更丰富的超高清的景深效果,与成倍增加的画面信息时,许多观众表现出由视觉到心理的一种难以适应的体验和感受。比如,以跟拍的方式表现摩托车在小巷中穿梭追杀的一场戏中,贴近被摄体的近距离跟拍,以及不断变化和倾斜的视觉重心,引发了观众强烈的“在场感” ,导致许多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会不同程度的产生眩晕感的体验效应。这也即意味着,面对超高解析度的影像所带来的大量视觉信息与较强的临场感,实际上所暴露出的是,人们的视觉经验,能否在短时间内处理大量“非正常运动”视觉信息能力的一系列问题,而这些问题的产生,对于未来电影的发展必然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与此同时,借助高画质技术手段,李安对于3 D的运用以反传统3D电影的思维逻辑,试图通过高解析度的影像“真实”将观众“吸入”到银幕世界之中,从而使观众能够达到一种“在场”的临场体验模式,而不是传统3D的那种追求出屏感的体验方式。因此,在整部影片之中,几乎没有刻意的物象“飞出”银幕的视觉设计, 3 D的视觉效果所围绕着的更多是一种沉浸式的临场体验模式。
除此之外,“数字化表演”可以说是李安在这部影片中的第二个技术亮点,这一技术亮点也是当下电影数字技术进入“生物工程”时代的重要标识。一方面,当下电影数字技术所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是“表演”问题。这里,表演所指的是运用数字技术,为银幕数字角色有效地注入情感和灵魂。而在另一方面,伴随着虚拟制作的不断发展,各种场景空间与类型角色已逐渐被数字化,这也导致以CG数字角色为核心的电影数字资产的有效建构,对未来电影产业的发展,以及电影的整体制作流程都具有重构性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正是基于此,通过数字技术,将威尔·史密斯“克隆”于银幕之上,以数字化表演的方式与真实的威尔·史密斯同台演绎,展开一场情感、伦理与身份认同的戏剧性冲突。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原剧本的戏剧性内核。虽然原剧作文本还存在许多的瑕疵,甚至故事老套的问题,但是李安的选择并非在故事的戏剧性层面,而是在文本故事内核与技术指向性的契合度层面。另一方面,在进行以真人为“仿真”参照的数字化表演的探索过程中,具有商业符号价值的威尔·史密斯形象,也因此转化为一种电影的数字资产,成为数字世界的组成部分。并且,在可见的未来,将会有更多具有文化与商业符号价值的明星或角色,进入到数字资产的序列之中,不仅对未来电影表演行业具有重要的影响,更在根本上能够有效拓展电影故事世界的边界,创造更丰富的视觉意象。
某种意义而言,数字化表演技术也是当下国际上热度较高的技术研发领域。众所周知,从《阿凡达》到《战斗天使:阿丽塔》 ,那种类人形象与后人类形象的CG角色早已有出色的银幕表现,但是,这些CG角色在形象设计与情感表达层面与真实的人类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性,换言之,观众并不认同它们是真正的“人” 。因此在观影体验的过程中,观众自始至终都会在情感的无意识层面,与银幕CG角色保持一种距离的认同关系。正因为如此,当李安以人们所熟悉的威尔·史密斯为原型,在银幕上“克隆”出年轻版的史密斯,即影片中的小克之时,在很大程度上所标示着的是,数字化表演已进入到新的发展时期。
对于当代数字技术而言,创造一种陌生化的视觉形象并不难,最为困难的是创造那些人们最为熟悉的人的形象。这里,最为熟悉所指涉的不仅仅只是CG角色形象与真实的人之间的相似度、逼真度,而是能够在情感认同与心灵感知层面,达到某种共振效应的形象,而这种共振效应的产生,自然是通过角色一系列的行为、动机,与微妙和丰富的面部与肢体表情变化得以实现的。因此,在银幕之中创造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一个具有人类情感和思想的CG形象,对于当代数字技术而言,无疑是极具挑战性的。
在本片之中,围绕CG角色小克而实施的数字化表演本身,应该是比较成功地实现了李安的创作意图,无论是动作的表意性与复杂性,还是动作本身的流畅、连贯与平滑度,数字角色肢体运动所表现出的逼真度与丰富的动作细节,在很大程度上已然为未来的数字化表演奠定了一个新的基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此番李安的大胆探索和实验,并非绝对完美,实际上, CG角色的数字化表演与真实的人之间还具有一定的距离,真实的威尔·史密斯的表演,可谓表情细腻、情感丰富,所传递出的是更为复杂的,一种复合的情感状态。但是,在银幕CG角色的还原表现上,最直接的感受是情感被弱化了。这种弱化直接体现为情感表达的单一性。比如克隆人小克质询克里夫·欧文饰演的“父亲”一场戏中,小克的情感状态表现得较为单薄和直接,此时此刻,“父亲”形象、个体身份与信念的崩塌等所引发的复杂情感,在单一化的表情状态下显然是被消解了许多。并且,情感单薄的问题在许多情节点上都有所体现,这实际上也是未来数字化表演亟待解决的问题。
然而,瑕不掩瑜,虽然《双子杀手》还存在许多有待改善与继续提升的问题,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李安此次基于数字电影技术美学的大胆探索和实验,在很大程度上将会为未来电影的发展,提供更多可参照的价值。电影的发展始终与技术的进步密切相关,而技术的进步必将重塑新的影像美学与观众新的观影体验模式,就此意义而言,李安基于本片的大胆探索和实验,极具价值和意义。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电影美术学会视效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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