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涛:在内心经过一番千锤百炼,才能找到人物
栏目:名家
作者:陈为人  来源:中国艺术报

  剧场的灯光暗下来,舞台的灯光亮起来。台口分割出现实虚拟两个世界。

  我所熟悉的谢涛本相不见了。一束追光罩定一个白髯青衫的老者。

  我结识谢涛已有30多年。1986年,太原市青联召开换届会,我被选为青联副主席。那一年,谢涛19岁,小荷初露尖尖角,也被推举为青联委员。我珍藏着一张当年青联在晋祠活动的合影照,照片上,略显青涩的谢涛,穿一袭深色暗花连衣裙,罩一件勾线缕空白披肩,亭亭玉立。

  一个文艺界的青联委员对我说,谢涛人小志大。1984年,任跟心获第一届梅花奖归来,山西戏曲界的众多人士到场,在这样一个热烈隆重的欢迎场合, 17岁的谢涛睁着大眼睛说,我也要给山西捧回一个梅花奖。众人笑,她不笑。

  谢涛11岁进入太原市文化艺术学校学习晋剧,初学小旦、青衣, 16岁时,她已经在坤旦行当崭露头角,前程似锦。可是谢涛突然做出决定,摇身一变,扮演起须生角色。

  我问过谢涛,为什么要转行?她笑笑说,“哪个小女孩不做花旦梦?天然本色,浓妆艳抹,亮丽登场,万众瞩目。但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要认识自己,戏校的小女孩个个都漂亮,我觉得自己没有竞争的优势。 ”

  谢涛投身晋剧,不甘心仅仅做个陪衬跑跑龙套,晋剧的舞台从来是须生、青衣、花脸的天下。谢涛师从李月仙,迷恋上了须生的沉稳内敛,觉得适合自己。她崇拜的戏剧前辈丁果仙就是因扮演须生而扬名立万。而谢涛的出山之作就是扮演心目中的偶像丁果仙。

  使谢涛一炮打响的是《傅山进京》 。“许多专家评价,我演的文人比男演员演的文人更细腻,所表达的情感更丰富。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能用女人特有的细腻眼光去审视这个人物,发掘这个人物的情感。 ”谢涛说: “在演《傅山进京》之前,我对傅山的了解是很有限的,他的有些诗词我甚至根本读不懂。在下排练场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样在舞台上表现这个‘风骨文人’ ,找不到演傅山的一点点‘范儿’ 。直到就要彩排,词背会了,唱腔学会了,‘路子’也记熟了,脑子里的‘傅山’还是模模糊糊的……”

  谢涛开始认真地研读各种版本的《傅山传》 。脑子里的傅山形象,不再是一个“老生”的躯壳,而是一个拒绝投靠庙堂,对权力包括皇权在内的精神桎梏没有一点奴颜媚骨的文人形象。谢涛说:“回到舞台上去演,就觉得有了‘根’的感觉。如开场时傅山与身边人的一段戏,中间与玄烨的‘雪夜论字’ ,后面的‘午门拒跪’等,我都能体察到傅山当时的那种情态与神态,在追求‘形似’的同时,向他心灵世界靠近,努力做到‘神似’ 。 ”

  谢涛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戏曲界有言“一身在于脸,一脸在于眼” ,一个戏曲演员,如果在唱腔口吐珠玑之时,离开了眼神的配合,唱词就成为背死书,失去了生命活力。观众从谢涛的流波顾盼、回眸游移、怒目扫视、轻蔑瞅掠的百变眼神中,分明感受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

  在《范进中举》一剧中,谢涛运用夸张然而又恰如其分的眼神,把一个屡试不中、遭尽世态炎凉,一举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历经波峰浪谷沉浮颠簸的落魄书生范进,那种欣喜若狂、如痴如醉的神态,表达得出神入化、淋漓尽致,让人联想到梅兰芳《贵妃醉酒》中,那种似醉佯醉、说醉还醒的眼神之神韵。

  《傅山进京》中“午门拒跪”一场,可以说对演员提出了高难度的要求,此时的人物内心复杂:男儿膝下有黄金,傅山不愿奴颜屈膝事新贵,但你见皇帝不拜,乃是大罪,你尽可天高皇帝远,背后骂朝廷,当身临金銮殿,面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帝,难免膝盖也要发软。生死命悬一线,怎可能没有“私心”一闪念?俗话说,“战场慷慨捐躯易,刑场从容就义难” 。在战场上, “忍看朋辈成新鬼” ,前一刻还鲜活蹦跳的同伴,转瞬就死在眼前,眼杀红,头涌血,前赴后继就冲上去了。而时迁境移,变成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生死,就难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当表白心理的唱词面临表达的短板时,恰恰是戏曲中程式化的“做”大有施展用武之地。

  戏曲表演的“做” ,是形体表现的功夫,用形体表现内心的矛盾。心理可以掩饰得云山雾罩,喜怒不形于色,但形体却坦露出生理现象。唱词再设计得慷慨激昂,而禁不住颤抖的指尖,却透露出内心隐秘的真切信息。

  我知道谢涛在戏曲的表演技巧上下过一番苦工夫,戏曲表演中的椅子功、翎子功、髯口功、帽翅功、变脸功、扇子功等,谢涛都掌握得驾轻就熟。

  生活中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动作,经上千年戏曲舞台的凝练,成为比现实生活原貌更加富有表现力的“程式” 。这种“程式”可能正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体现。

  然而技巧毕竟只是外在的东西,谢涛巧妙地将戏曲程式化的表演技巧,自然地运用于人物的内心表达。谢涛把舞台上的云步、碎步、方步、圆场步、矮子步、跪步、趋步、垫步、蹀步,融汇成天衣无缝的综合表演艺术。把形体的“做” ,通过水袖的冲抛抡打甩、勾撑拨卷翻的交叉使用,把人物在特定场合的矛盾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于成龙》的“挡马”一节,谢涛说: “在内心经过一番千锤百炼,在排练场一次又一次推翻重来,终于找到了对人物独特的表现方法。 ”于成龙只身“挡马”时,将传统的跪步、蹉步等程式化的步法加以融汇,无论是迎面躬身向前,还是背部相抵艰难跪行,步法坚实、急切,形象化体现了于成龙以一己残躯“挡马阻剿” ,不畏权贵、舍生取义的凛然正气。

  谢涛每饰演一个角色,人物的人生理念、生活情趣,对演员的情操都是一种灌注,“润物细无声” 。演员在舞台上塑造着人物形象,剧中的人物也在影响着演员。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双向互动。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开创了世界戏剧舞台上的两个体系,他们也是世界戏剧舞台上表演艺术的两座高峰。高度概括地说,一个追求“内在体验” ,一个追求“外在形式” 。两种表演体系的完美结合,才是艺术表演的最高境界。谢涛在自己的舞台实践中,难能可贵地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内在体验”和布莱希特体系的“外在形式”于一炉。

  有心人天不负。观众只看到谢涛两度摘取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特殊贡献奖” ,获得文化部颁发的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 ,还有法国巴黎中国戏曲节“最佳女演员奖” 、中美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 、中国少数民族戏剧会演“金孔雀表演大奖”等一连串桂冠,却不晓得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