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是源流,它在传承嬗变的过程中不断拓展原本的系统;它不是“过去”或“未来”的代名词,而是奔腾不息的自然、历史、社会之脉搏。人类社会的前进离不开传统,在逐步的积累和逐步的否定中修正、改造而臻于创新,为后来者创造了新意义上的“传统” 。美术是人类精神之产品,其发展轨迹正反映了新与旧、情与理、美与丑和保守与进步的交锋。
文字记载与形象记忆在呈现历史方式中各自有着不可取代的价值。文字描述的特点在于可详述时间顺序、内容情节、事物逻辑。形象记忆则是在人们视觉艺术的创造中,直接表现心灵的感悟与直觉感受,并将历史诉诸于烙有时代特征的造型中。形象记忆是形象的、直观的、艺术的。中华文化史是文字史与图像史的汇聚,它犹如连绵的群峰与滔滔的长河,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但翻开这部图像史,也不免有遗憾之处,譬如:老子、孔子等诸多先贤其像如何?中国文化虽重文字描述,然也时有言不达意之疏漏。我于上世纪80年代末有感于社会转型和价值取向多元等因素,立志以塑中华古今贤人像为丰碑以昭示来者,引领精神。
人们多祈望由像而获得对文化更为深刻之认识,就如同我们凝视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石像时,联想到雅典、爱琴海的阳光。像为何者?像即像,像非像,像乃种族、时代、文化、个性之综合体。费孝通先生曾为我题“由像及神” ,此中所谓神,已凌逾象外,而达自然、社会、科学、人文之本真。中国人生命之像,在五千年文明之火的烤炼中。无论是泥人、陶塑;或是石雕、铸铜。从伏羲、女娲“造人”至今,悠悠乾坤,漫漫史程,中国人形象的塑造存在于文化的意象中……20世纪留洋的李金发从西学中获得高超技艺,塑一代风骚蔡元培,揭开了雕塑史的新篇章。正如鲁迅所说,塑菩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塑人。20世纪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变革,五四新文化运动、苏俄现实主义、“文革”偶像风潮、新时期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涌入……
我始终信奉,中华文化之所以强劲伟大,是因为那些历史的精英、文化的巨擘在沧海横流、浴火重生中终以其精神而自塑成了一尊尊不朽之像。
我自感这像当立于天地间,这继圣之精神当存于生民内心。故我近三十年来潜心于斯,数百尊人物雕像由心涌动,藉手而塑。
所谓为时代造像、所谓丹心铸魂,是也。
山花春世界,云水小神仙。
每每读到艺术家们自然清新、富于洞见的美文时,就好像听到他们在自由歌唱,没有套路,没有滥调,于深郁沉静中见昂扬、新锐;于宕荡峥嵘中见平实、素朴;于文字中见形象,于形象中见思想……上个世纪的中西调和,让国学在西学的激荡中经受考验,一些国学深厚的知识分子半白半文的新体作文,其文风本身便体现了“西学东渐”的文化背景。我对傅雷的辩证古今中外、真言满纸、新见迭出的文的灿烂,对徐悲鸿慷慨陈词、复兴中国美术的高远理想,由敬而慕,心向往之。文与艺是鱼水关系,我崇文尚艺,在塑泥、泼墨之余为文。今年繁忙的行政事务占据我许多时间,我遂于“行船、走马”之际,整理思路,记下感受。在乡野采风、异域考察之时,挑灯写作。我常告诉朋友:“这篇文章又是在飞机上完成的。 ”
宗璞先生一次在“三松堂”与我及熊秉明先生的交谈中,论及为文之道,用几个字概括:真情、洞见、美言,并推介吴冠中文与画的同构。
文以载道,文亦通艺……
——吴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