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与大时代同舞,艺术才有力量
——从林怀民舞蹈艺术谈起
作者:韩子勇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从林怀民的舞蹈作品中,看到中国文化精神,看到中国人怎么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怎么样对待自然山水,怎么样对待生活和命运。林怀民的作品,有很浓的中国文化韵味,他从书法中汲取灵感,从山水里获得灵性,他的作品复活了我们一些久违的基因,因而使我们感到亲切、欣喜、震撼,感到身体和心灵的认同。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舞蹈的状态反映身体的状态,身体的状态反映心灵的状态。现在我国舞蹈艺术非常活跃,从民间到专业,从广场到舞台,如雨生百谷,葱茏摇曳,欣欣向荣。

  舞蹈、美术、音乐……是在文字系统出现之前就已经诞生的艺术样式,当然可能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艺术而存在,它从娱神的原始信仰活动中被抽象出来,是之后的事,但作为形式,早于文字,是“元叙述” ,是文字未有之前的“太初有言” 。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人类早期的艺术样式,一个重要特点是直指心性、直指生命、直指存在。古人讲“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 。今天仍然这样,很多语言说不清、文字写不好,但又特别强烈、萦绕心头的东西,用音乐、舞蹈、美术来表现,一下子就喷薄而出、活灵活现了。语言文字有它内在的限制,限制之外就是艺术生长的原野。而且,最了不起的艺术作品,正是语言之外的存在。这是艺术不可替代、无法消亡的原因。中国的禅宗,也有这样的特点。因此,舞蹈、美术、音乐这样一些艺术形式,很了不起,是祖母级艺术,与人类须臾不离。

  中国的舞蹈文化很发达。青海出土的舞蹈纹饰彩陶盆,是五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期的器物,一些学者研究,其与青海的锅庄舞、西南很多地方手拉手旋转起舞的形式联系到一起,是古老基因的灵光乍现。我觉得这么一个基本动作,可能和狩猎、游牧有关,和围着篝火起舞、祭祀,和狩猎庆祝活动有关。

  我在新疆生活五十年。西域乐舞文化很发达。汉唐乐舞文化的一个重要的来源就是西域,如拓枝舞、胡腾舞、胡旋舞。唐诗中,如果去掉和乐舞有关的诗,唐诗要减掉几分繁色炽姿。大唐有一个舞翩跹的形象,就像盛开的、一直在旋转的银河。新疆的康家石门子生殖崇拜岩画,里面多是成群成排的、双臂旋转的小人,这个经典动作,也像基因一样,镶嵌在今天新疆的舞蹈动作中。包括汉族的秧歌,这些基本动作,都可能找到文化上的基因。我不是研究舞蹈的,一般认为秧歌是劳动舞,但我常常想到伏羲女娲图,秧歌那个前后左右来回倒的步子,我觉得源于龙崇拜,是模仿龙行之姿。总而言之,像岩画、 《诗经》 、汉画像石、唐诗宋词、壁画……有很多的舞蹈文化方面的内容。包括“踏歌” ——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唐朝的人,是这样喜欢手拉手、踏着歌的节奏、边走边唱边舞蹈,它可能是随处出现的生活场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指标,每当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走向盛世的时候,精神文化就比较开放包容、心理状态就比较放松自信、身体状态就比较自美自由,就不能不翩翩起舞。改革开放初期,交谊舞、集体舞、摇摆舞如雨后春笋,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广场、公园挤满舞蹈、运动的身影,一个盛世、一个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就盛开在舞蹈的人群中。

  人类的舞蹈走到今天,一群人围着另一些人,看他们在舞台上完成一连串的肢体动作,舞之蹈之,不能仅仅是娱乐,这里面一定要有直指内心、直指时代的精神涵义。我这个年龄,又长期生活在偏远地方,在剧场看到芭蕾舞比较晚。我过去一直感到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要用脚尖去跳舞,既惊险、又不稳,应该很痛苦。我甚至觉得这多少有些病态,中国的女人好不容易解开小脚,西方的姑娘却要用脚尖舞蹈,我少年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文艺复兴诞生于意大利,芭蕾舞最早出现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我理解应该是人在神的面前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还要踮着脚尖站,这是人对自己的自美、期许、自信和炫耀。芭蕾舞后来发展到法国, “太阳王”路易十四自己就是个舞蹈家,他创办了舞蹈学院。那也刚好是法国启蒙运动的时代,是人文主义思潮在整个欧洲得以确立的时代,芭蕾舞也在巴黎发展到一个高峰。再后来,芭蕾到了俄国,这也刚好是俄国走向现代、四处扩张的时期。这样一个痛苦、惊险又快乐的舞蹈形象,和它那个时代形成隐喻。

  芭蕾来到中国,就立地扎根、变为中国化的艺术、中国的芭蕾,和中国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就有了《红色娘子军》 。而且一出手即不凡,一出手即是经典。为什么是这样?是共产党、新中国,给人民以从未曾有过的信心,给艺术家以磅礴的自信心和创造力。一般人难以想象,舞台上不再是王子、公主,而是打着绑腿,舞着长枪、大刀片,英姿飒爽、翻身求解放的娘子军,更重要的是这一切居然这么美,如此自然而然、浑然天成。这是一种革命的美、青春的美,是一个民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向上走的那种美。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与大时代同舞,艺术才有力量、才会不朽。舞蹈是肢体语言,但一定要和心灵在一起,和大时代在一起。把舞蹈放在抒情性上、叙事性上,有点浅了。舞蹈应该是精神性的、心灵性的,能够追问更高层的存在和意义。我期待,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征程中,有更多更好、配得上这一历史巨变的舞蹈作品。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党委书记、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