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一梦莲花生
——评舞剧《一梦·如是》
栏目:品味
作者:郑荣健  来源:中国艺术报

舞剧《一梦·如是》剧照 刘海栋 摄

  不少人看完舞剧《一梦·如是》 ,觉得像是穿越剧。 “穿越”未尝就不好,但我以为,它缺乏“穿越”的基本要素——人物动机及其发展的整一性,因此毋宁说它是一个现代人遭遇精神困境而与古代人的价值自证形成了一种似有若无的轮回掩映。这可能跟王亚彬与平原慎太郎合作编舞、各专一阕有关,但他们显然找到了某种精神共鸣,终结构起以书册、经卷为媒介,以寻求精神归属为意趣的身体表达。这是客观的偶然,却造就了独特的个性。

  全剧分为上下阕。上阕由平原慎太郎编舞,讲现代人在繁冗的日常生活中企图获得内心的安宁而不得,碎片化解构了整一性,读书成为反讽;下阕由王亚彬编舞,讲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从降生、求佛到经历战争劫掳、红尘考验而执著地讲经译经、造福世人的传奇一生。红尘万丈,而世人皆苦,物质富裕背后的精神贫困,在前后的掩映互文中,终于找到了答案。它有点像哲理小品,言简意赅,拈花微笑。这是舞剧创作中比较少见的。

  从舞剧的呈现看,上下阕的语汇构建有很大的差别。上阕讲述现代人的生活,由于生活高度碎片化和急遽变化的特征,语汇提炼及其被通识性感知,其实是有较大难度的。不必讳言,这部分确实有些观众看不太懂。不过,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创作者不乏创意的构思和调度:一摞摞的书册堆叠,与来回行走的舞者构成电影碎镜般的无序画面,舞蹈动作的抽象也集中于比较琐碎的蹀步、窝膝、搓颌等动作,而后场微光下的男女双人舞适时出现,花蕊出挑般与前场构成某种层次,暗示着哪怕日趋物化的现代生活让精神如此支离破碎,依然有一丝人类亘古恒存的执念,相信彼岸花的存在。哪怕在看似重复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人物动作从佝偻紧缩到舒展释然的变化,那光之所在,必有灵魂栖处,已是了然。

  上阕的舞台很简洁硬朗,黑白的主色调,不事渲染,除后场男女双人舞的光稍微提暖,大量的冷白光,用得非常好,有渗入骨髓的压迫感。我不太能够接受的,是舞蹈演员发声念白。由于舞剧以舞蹈说话的特性,我们常会看到一些舞剧会打出场次剧情的文字提示,这里舍弃提示是很好的,更回归舞蹈本体,但我以为让演员说台词讲出对“读书有用无用”的困惑,就又走偏了。为什么?因为从舞台完整性考量,声音比文字更干扰表演。另一个层面讲,对于没有完整叙事要求、比较无序甚至带有实验性质的表现来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无需多说观众已可感受到意蕴旨趣之所向,念台词反而失去了多义性解读的可能性。

  相比而言,因为下阕有较为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王亚彬的古典舞背景,也为舞蹈语汇提供了体系支撑,可能更符合目前国内观众的欣赏习惯。当然,还有人们对西域风情、佛教文化的审美期待、精神期待。最初听王亚彬说准备做一部鸠摩罗什题材的舞剧,当时我有些担心,一位大德高僧必以宝相庄严为体相,落实到舞蹈语汇上恐怕不太好展开。后得知她到河西一带深入采风,颇有收获,不免期待。当大屏幕投出大漠风沙、落日驼队的画面,当音乐带着“羌笛何须怨杨柳”的亘古幽怨,一种万丈红尘莲花生的意境就扑面而来。

  从舞剧的呈现看,她很聪明地用了两个手段:一是外假于物,把鸠摩罗什的经历及心像借助其他演员的表演来体现。比如“孕育” “降生”舞段,很有意境,加上斗篷铺漫拖曳,把红尘艰难险阻与佛子降临的圣洁感有效地渲染了出来。二是巧化素材,把佛教壁画或浮雕里的十八罗汉式与敦煌飞天的形象结合,以飞天装扮而罗汉出之,同时还有新疆舞蹈“动脖子”的特色技巧。比如叙述鸠摩罗什“讲经”的那段龟兹乐舞,就十分好看。冲突性较强的两个段落,分别是“辩经”三人舞和战争的场面,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讲经” 。为什么呢?除了舞蹈语汇的创化新颖,还因为它更具有主题贯穿色彩,既暗示了鸠摩罗什的来处——家乡龟兹国,又指向了鸠摩罗什的去处——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后他被劫掳至凉州,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长安。那沿途所历所见,皆为众生之苦,他与家乡渐行渐远,越发地超然于俗世,故而此主题语汇虽贯穿了,却淡化了地域特色,显出入圣的从容来,比如“诵经” 。这就让叙事发展了,舞蹈语汇也实现发展变奏了。可以说,这是舞剧最精彩的地方。

  遗憾之处,主要有两处。一是战争场面。鸠摩罗什所处的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的黑暗时代,此处表现战争首先是叙事,言其被军阀掳掠的经历,但更深层的内涵,却是讲众生之苦。因此,在战争的血腥屠戮进行时,与其正面以舞蹈展现,毋宁以幕后音效呈现,而舞蹈主体仍以佛音梵唱、众生归伏,更能彰显鸠摩罗什的伟岸形象。当然,这可能就会涉及前后场舞蹈形象的差异调配,不论。二是投影上的经书,以多条树叶的形式出现,与史实上抄写佛教经卷的材质是一致的,但过拘泥于此,在视觉效果上可能就不太好看。从整部舞剧来说,其实视频、音效和舞美都是很好的,这是仅有的瑕疵。

  舞剧《一梦·如是》采用合作的创作模式,如今在国际上已比较流行。这种跨越文化语境、寻求话语通感的探索实践,是很值得赞赏的。我们发现,为达成叙事的连贯和整一,事实上编舞也让现代人“穿越”到鸠摩罗什的世界中,并且借舞蹈的参与而实现了融入。在比较常见的以拟态、写意为表达诉求的舞蹈编创现实中,这部作品以其独特的个性、哲理小品般的品相,显出了作者舞蹈的审美追求,是十分可贵、值得深入探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