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祝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第十届广西戏剧展演大型剧目展演日前在南宁举办。其中,广西壮族自治区群众艺术馆参演的话剧《花桥荣记》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通过观剧,让笔者这样一个外乡人看到了广西戏剧的姿色,其高水平的品相、精深的品质和醇浓的品位激荡着心灵深处的痛感,使观者感同身受于时代大沧桑中渺小个体的命运沉浮。
话剧《花桥荣记》改编自白先勇的同名短篇小说,小说以高度凝练的语言道出了作者灵魂深处的桂林“花桥” ——这个生他养他的故乡的象征,也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花桥建于南宋嘉熙年间,故原名嘉熙桥,距今已近800年;它造型优美,是连接山、水、人最佳的人文表达与景观再现。改编后的话剧拓宽了小说的意象,特别是舞台的视觉冲击力和演员的表演张力,使话剧版《花桥荣记》既承载了一代人的乡愁,又细腻地呈现了在不可抗拒的时代变迁中小人物的人生况味。这种况味裹挟着桂林米粉香味儿的绵长细腻,它不急不躁、内敛沉稳,却饱蕴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人性的百千状态以及人类情感的五味杂陈。
从文本上看,该剧的戏剧张力极强。比如关于爱人分离、亲人难聚、灵肉不得合一的巨大沉痛,作者用了一个“等待” ,春梦婆与我先生、卢先生与罗小姐、秀华与阿卫……他们都是岁月静好中的本分人家,本应该拥有美好未来的花样人生,却被沉痛的现实击碎,去承受不得不面对的困厄人生。即使是像李半城、秦癫子的沉沦,一样是伴随着“等待”无着的世相实录,深刻地书写了面对不可抗拒之外力时人物命运的悲彻与无助,是一场沾染着市井万象的“空”与“镜” 。通过舞台去关照现实,这种“等待”在中国大地太具有“母题”意味的典型性,从孟姜女的寻夫,到王宝钏的十八年,再到两岸的几十年……这期间映现了多少人的苦难人生。作为个体,他们也许是卑微的、渺小的,有的人的故事甚至只剩下了“等待” ,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也许连一点儿涟漪都难以激起,但是他们应该被记录、值得被记录,也需要被记录,因为他们的悲苦飘零与命运抗争,正是人类前行中不可回避的一环。
与小说原著相比,张仁胜的剧本将人生的况味和乡愁的浓情推得更加浓烈,也更加丰赡,这便增加了话剧文本的厚重性。他在小说人物原型和故事内核的基础上,塑造了更加适合立在舞台上的人物言行,剧中的文辞饱蕴着生命的智慧和文化的神韵,很多台词既有哲学的沉思,又伴随着艺术的审美,细腻、真诚、考究,值得拎出来慢品。剧中的那句“因为台湾少了一样东西——漓江水” ,渗透着一地的山水自然对一个人的镌刻,这种镌刻是渗透在血液里的那种挥之不去。它正是桂林米粉的味道,也是生活的味道、人性的味道、人情的味道。再比如“照相是瞬间,相片是永恒” ,这句话看似简单,却极简省地道出了一个人与一个时代、一个场景与一段历史的对比与互衬,也或者说它甚至是一句谶语,预示着剧中人的命运结局和无限凄凉。还有春梦婆的那段独白: “相爱的人都要讲情话,我先生他不会讲,他讲过最好听的话是这句:这种味道,要是一辈子天天有得品,方不枉人活一世。我跟他讲,想吃就来花桥荣记。他说,若想一辈子天天有得品,除非娶个会做马肉米粉的女人为妻……你呀你,有娶做马肉米粉女人的运,却没有品一辈子这种味道的命……”这样的人生悖论已然注定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它看似平淡却格外奇谲,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心灵震颤。当然,毫无疑问的是,编剧和白先勇一样,深爱着花桥、深爱着桂林的山山水水以及广西这片广阔而丰饶的厚土,所以他不遗余力地传递了原作者的“乡愁” ,“我们那里,到处是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 。在编剧塑造的剧中人的心里,山水自然,正是其回望故乡的最好载体。
与一度文本相契相合的是二度创作的完美表达。导演胡筱坪深谙戏剧舞台,他又是上海这座极具现代性和大气象的城市渲染出来的舞台能手,二度创作洗练、流畅、节奏感强,且善于烘托人物命运、营造情感氛围,所以舞台上的台北长春路的花桥荣记与桂林故乡中的花桥荣记对比呈现时,舞台转换流畅自如、节奏张弛有度,“梁红玉”与“王宝钏”两段戏中戏的插入也十分融洽,很好地烘托了人、情、事,也适时地张扬了舞台样式的丰富性。随着现代技术的普遍应用和对社会群体的整体形塑,舞台美术的艺术创造越来越成为包括戏剧在内的当下所有舞台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话剧《花桥荣记》的舞台既不是贵族化的奢华堆砌,也不是毫无章法的无序排列,它的舞台样式与文本内容气息相通,外表或宏阔大气、或空灵自由、或饱满厚重、或简约明快,都与内核赋予的象征与诗意有机交融。胡筱坪导演的戏,语汇凝练明确,具有高强度的造型性,其执导或参与的代表性剧目如彩调剧《哪嗬咿嗬晦》、壮剧《歌王》 、秦腔《大树西迁》等,都是其指导方式的生动体现。话剧《花桥荣记》的舞台样式简约质朴,为演员提供了自由而舒展的表演空间。与此同时,在质朴的大空间里,细节的真实又极为精致、考究和严谨,舞台的视觉效果充满着整合性的艺术创造魅力。导演对场面、调度、舞美、灯光、音响的总体调控是成熟的,舞台支点也很得体、细腻,舞台风格就沉浸在这“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淡淡的哀愁之中。
黄玉萍饰演的“春梦婆” ——花桥荣记的老板娘是贯穿全剧的行动线,也是连接舞台上各种人物关系的纽带,更是见证这些人物命运的亲历者。她站在台北的长春路上回望年轻时候的桂林岁月以及那岁月中的人与物,花桥、自己、奶奶、先生以及卢老爷……这个记忆中的世界被包裹在一个温馨而宁和的氛围里,被“雨脚初收鱼尾霞,满溪流水半溪花”的花桥所见证。比照之下,现实生活中的春梦婆被亲情隔离、精神苦闷所困扰,在“无期的等待”里艰难度日。周遭的人卢先生、李半城、秦癫子、秀华等,因为生活的困境和精神的困惑而成为“被命运放逐”了的人。这些人正是一个社会的百态人生,今昔之别与灵肉之争在他们这里是刻骨的,也是正在经历着的人生。整个舞台上的演员们的表演很有分寸感地走进了这些人物的内心,用“以情见行”的方式真诚而细腻地立定了人物,与主创团队一起塑造了角色的光彩。
当然,这个戏如果能多演细磨,注意一下舞台配合、稍做一点儿减法,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戏保人”的好剧目。最后还要强调一点,这个戏有着当下很多新编剧目比较缺少的东西,那就是一种悲情——生活的悲情、命运的悲情、时代的悲情。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中的人,时代又由我们每个人组成。如果说展现大时代中的大人物是一种艺术表达,那么聚焦小人物去呼应时代变迁一样是一种艺术表达。且这种表达更见历史的洪流对每一个个体的“人”的影响以及每一个“人”对社会的看似无形实则深重的贡献。一如老舍的《茶馆》所饱蕴的“哀婉”与时代风云:卑微的人生也有它的意义,意义里又渗透着巨大的惊叹号,这正是我们的艺术所要用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