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百炼钢 化为绕指柔
——观京剧《红军故事》
栏目:推动戏曲传承发展
作者:彭维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京剧《红军故事》的导演张曼君是公认的有智慧的出色导演。艺术触角灵敏,艺术思维发散,对于大场面有着纵横捭阖的宏阔设想,对于小场景有着耐心无限的精工打磨,作为整体艺术风格的把控者、艺术构架与细节的设计者,这位刚柔并济的女性导演将她最擅长的丰厚幽微的情感凝练,肆意铺陈于宏大壮阔的红军长征卷轴中。

  回望二万五千里长征路,历时之长、规模之大、行程之远、环境之险恶、战斗之惨烈都是极为罕见的,英雄的红军征服了冰山雪岭,穿越了渺渺草地,“红军故事”写就了壮丽诗章,筑建了巍峨丰碑。京剧的“红军故事”恰恰另辟蹊径,截取了漫漫征程中的半截皮带、半床棉被和一位军需处长的小故事,以类似折子戏的形式连缀成篇,将金戈铁马幻化为血色浪漫,以貌似最普通的小物件和平凡红军战士形象负载了最坚硬的精神坚守。日前,北京梅兰芳大剧院首演的京剧《红军故事》中独立而行的三个小故事并未重点着力于正面战场与行军的恢宏磅礴,创作者们恰于了无痕迹间击中了观众心灵深处的那个柔软点,于不经意间掀起令人动容的满腔柔情。

  其中《半截皮带》一折由炊事班长、卫生员、小战士三人围绕一条皮带展开情节。首演时开篇设定为老年周国才(即小战士)带孙女参观博物馆,祖孙二人在不同的心理聚焦中触发往事回忆,从而闪回到关于半截皮带的长征故事。当年“小战士”的现实身份是98岁的轮椅老人,诸如绕着展品迂回、近观、伸手、抚摸、贴上展柜细看等普通参观者所能采用的明显的大幅身段,都不是最恰当的人物呈现方式。风烛残年满身故事的沧桑艺术形象如何塑造?老人心中难耐的汹涌澎湃如何外化?这个开篇对于演员的生活积累、表演技术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第二轮演出时因考虑到全剧风格的统一完整,这段以现实回想的穿越式的贯穿连接被删除,令舞台更加简洁干净。

  剧中人物设定在不能两全的困境中,围绕皮带产生了一个很容易令人动情的矛盾点:无论是知情者不得已的“痛舍” ,还是不知情者竭尽全力“不舍” ,心理拉锯过程无疑相当疼痛,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在承受着情感的煎熬。导演将这一段心理戏的拉扯外化为三个人物较为灵活的满台调度,将舞台动作表现为不同表演区域的“藏皮带”“现皮带”“抢皮带”“交皮带”“断皮带” 。演员分别由老生、青衣、武丑担当,他们在发挥行当流派特点的同时明显有意识地打破约束,进行了更加真实的、生活化的表演,尤其是武丑演员又能于人物表演中不露痕迹地进行几番精彩技艺展示,给剧目可观性增色不少。三人一台戏,半截皮带燃起的草地炊烟,成就了长征希望,半截皮带留作纪念,成就了历史感动。

  《半床棉被》同样是个精致的折子。在清亮的民歌声里,年老的徐解秀以一段【二黄慢板】将观众带回50年前的沙洲村,从而引出当年与红军女战士偶遇的小故事。三位女红军战士中上海的冯康茹性格沉稳,山东的丁胜男直爽脆快,最小的江南妹谢梦溪纯真善良,她们行军途中偶宿村民徐解秀家,梦溪稚气未脱,一板一眼地背诵有关“纪律”的定义,康茹嘎嘣利落脆地抢白“翻译” 。康茹坚定不扰民的态度与行动让乡亲大嫂徐解秀从切身交往中观察、体会、感受到红军的“纪律”“组织”“队伍” ,以及“红军”的真实内涵,朴素而深刻的主题在四个女人姿态各异的戏剧行动中更加平易生动。从三个女战士轮流抱被取暖,到进屋后四个女人拥被絮语,再到最后的红军战士主动剪被相赠,一床粉色的单薄棉被成为了黑暗时期最温暖的共同拥有。如果说屋外的轮流抱被是纯纯的革命情谊,屋内的拥被絮语是浓浓的思念亲情,那么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床棉被又升华为深深的军民鱼水情。在舞台艺术形式方面,剪被离别之际流派、行当各异的女声重唱及离别之后徐解秀的一大段【二黄】表演,最充分地展示了京剧的声腔之美。亲人行军远去,徐大嫂感慨万千,长达8分钟的演唱成为全剧最厚重的“蹲底” :既完成了故事主题升华的全部内涵所指,更为京剧演员、京剧本体艺术做了最极致的形式展示。

  最后篇章《军需处长》改编自小说《丰碑》 ,面对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京剧集中精力对主人公和他的自我牺牲过程做了尽可能细腻的表现。军需处长火雁临死之际的舞台呈现成为最夸张、最极致的浪漫延展。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火雁将唯一暖身的大衣连哄带骗地让给了老战士之后,他只能单衣游走于雪峰之间,冻饿将亡的火雁仿佛回到家乡,见到慈母,与心上人桃花依偎缠绵,神智涣散之际的美好幻象被舞台一一呈现为具象:火雁望见自己化身为打鱼后生,与伙伴们在河心渔船边嬉戏;火雁听见娘亲一声声呼唤自己乳名,他又看见自己心爱的桃花姑娘绣着荷包与自己喁喁细语……擦燃的火柴点亮了整个舞台,具象诗意的呈现将转瞬即逝的微光无限放大,于千里冰封的寒凉世界给钢铁男儿笼上了最温暖的幸福幻象, 《军需处长》的美与痛也因此深入观众心中。

  《红军故事》的三个折子戏,无一例外地着笔于人与情,将宏阔的伟大主题深蕴于普通个体情意之中,真正实践了“抓住、还原、升华那段历史中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和事”的艺术追求,以生动的人物和动情细腻的场景有效地实现了迫切的往事呼唤与精神重拾。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