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陪你走过一段就突然不见了;有的人在下一个路口,和你再见,就再也未见……”读此话就想起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徐宜,年前还在路上见到,嘘寒问暖,近来却突然得知她在家中辞世,享年87岁。忆及与恩师共处的时光,她的弟子、上海歌剧院男中音歌唱家张峰不胜唏嘘,“4月看完《纳布科》后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想不到这是我们在一起合作的最后一部歌剧。 ”
“妈妈就像是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人”
在上海淮海路、汾阳路一带繁华的大道上,在熙熙攘攘光鲜亮丽的人群中,人们常会看到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的身影,她经常身穿一件灰色风衣,戴一副黑色细边大眼镜,迈着与她那斑白的头发颇不相应的矫健步伐,有时手里还拿着一张大饼,边走边吃,一路疾行。她的女儿说:“妈妈就像是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人” ,她就是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徐宜,一位精通俄语和英语,熟悉法语、德语、意大利语,享誉国内外、桃李满天下的声乐教授。
徐宜给人的印象是那样的素朴平易,这是一种艰难困苦后的玉汝于成,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清纯芳芬,是一种返璞归真后的天籁和童心。无论是从人生还是从艺术的意义上讲,这都是一种审美的化境。
1931年生于湖南长沙的徐宜,出身名门,母亲是一位画家。1949年上海刚解放,她便加入上海广播乐团担任歌唱演员,同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师从洪达琦、周小燕教授。
1954年由国家选派到苏联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深造,其间跟随著名音乐教育家妮·列·朵尔里娅克教授,主攻俄罗斯艺术歌曲、歌剧、室内乐,同时也学习巴赫、亨德尔、莫扎特、勃拉姆斯等音乐家的作品。朵尔里娅克的丈夫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斯·李赫特,由于徐宜聪慧好学,教授夫妇格外喜欢这位来自东方的小姑娘,经常请她到家里做客。
徐宜后来回忆说:“在巨匠面前,为我开启了多扇音乐艺术的世界之窗。 ”留学期间,她不但观看了许多大师们精湛的演出,还积极参加《费加罗的婚礼》 《撒尔坦王的故事》 《水仙女》等歌剧的演出。
1960年学成归国后,徐宜便在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教授声乐和室内乐,并一度担任声乐系副主任。1994年,受文化部委派,率团赴莫斯科参加第十届柴可夫斯基国际声乐比赛,并担任评委。
徐宜不仅教书育人,更值得一提的是她还具有精湛的文字功底,是一位硕果累累的音乐作品、音乐理论翻译家。在繁忙的教学和管理工作之余,她曾翻译了许多外国作曲家的声乐作品,如歌剧《西方神剧和歌剧咏叹调集》 《法尔斯塔夫》 《费加罗的婚礼》 《浮士德》 《沙皇未婚妻》 《丑角》 《蝙蝠》 《唐·乔凡尼》 《伊戈尔王》等。此外,还翻译了舒伯特、马勒、柏辽兹、穆索尔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柯维奇等19位作曲家的歌曲共500余首,汇编成十多册陆续出版。她的这些翻译成果,有的已经全剧公演,有的则作为教材被各大音乐院校所广泛使用。
徐宜(中)在莫斯科留学
她把“下放”看作贴近民众的大好机会
1963年,所谓的“反修斗争”愈演愈烈,徐宜以受“西洋音乐流毒”太深被定为改造对象。她被下放到当时的广州军区政治部歌舞团做声乐教员,不久后又被下放到广州部队海上文化工作队,既做教员又做编剧,还兼独唱演员、手风琴演员。然而,“名门闺秀”的徐宜无怨无悔,干一行爱一行。
她把“下放”看作贴近民众、学习民间艺术的大好机会,几年的时间里,她的足迹踏遍了广东、广西、江苏、江西、海南、河南等地,每到一地,她都认真地学习当地的民歌和戏曲。在广东,她向当地的戏曲演员学习粤剧;在江西,她向当地的戏曲演员学习赣剧;到河南,她向豫剧演员陈素真学豫剧《捡柴》 、向马金凤学豫剧《穆桂英挂帅》 ,她还亲自前往豫剧《朝阳沟》的诞生地——河南登封县曹村体验生活,在那个偏僻的山沟沟里结识了现实生活中的“王银环” 。在徐宜和她的战友们的共同努力下,“海上文化工作队”成了与草原上的“乌兰牧骑演出队”齐名的两面旗帜。1966年,她还随海上文化工作队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汇报演出,受到了周恩来总理及中央首长的亲切接见。
“文革”开始后,徐宜的音乐生涯又一次跌入低谷。1969年,她被“下放”到上海中国钟厂当工人,一干就是十年。中国钟厂生产的是知名度颇高的“555牌时钟” ,这是当时国内的著名品牌产品,对于生产技术要求很高。徐宜负责的是制作钟表的心脏——机芯零件部分,工艺水平要求很严格。但她这双在钢琴上灵活自如的手,一开始怎么也拿不好钳子,可她不服输,一方面虚心向师傅们求教,一方面细心琢磨,不到三个月,她居然能够高质量地完成定额。当然,在当工人期间,徐宜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专业,下班后就利用一切空余时间自修德语、法语,竟默默地私下翻译了多部今天许多师生还在学习的国外音乐作品。
徐宜(二排左二)与留苏同学合影
“我又开始读书了,圣贤书! ”
一位同济大学学友回忆他和徐宜“忘年交”的故事:那是在三年前的同济大学复兴古典书院。徐老师是第一批学员,每次都会很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一排,满头银发,特别显眼,一下午的课有时需要三个多小时,可她却非常有精神,一直都在认真地做着笔记,绝不会开半点小差,也绝不会早走半步。同时,她也非常乐意分享她的学习体会。课后的徐宜老师,更是时常关心大家的生活,“她教导我们,吃饭时不管再急也要把碗中的米粒吃干净,说这是对祖先的尊重;知道我们爱书如命,便送上价格不菲的画册,说让书回归到有用的人手中,这是对知识的尊重;徐老师虽经历了许多苦难,却始终教导我们要忘掉痛苦与仇恨,说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她是我们眼中的‘80后’ ,而徐老师却称呼我们每位同学为‘学长’ ,说这是对友情的尊重;徐老师80多岁高龄,却不顾家人劝阻独自一人乘地铁换公交,说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
说到去同济大学复兴古典书院读书的事情,徐宜在她的读书笔记里有一段她亲自撰文的“汇报” 。她说,“2015年的春天,又是个春天,记不起度过了多少南疆北国的春天:有抗日战争中烽火连天的春日、有求学时上海江湾和莫斯科的春天,有在莫斯科亲眼见到毛主席,听他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只是那时是冬天,不是春天。回国后我做过老师、当过七年兵,也做了十年钟表工人,然后又回校教书,不觉间,八十多个春天过去了。回首每个春天都曾努力学习、工作,从没懈怠,在每个春天期待着新生活、新景象出现。今年,是我生命中特别的春天,就在垂垂暮年时,找到了冥冥中追寻一世的圣贤、创立华夏文明的祖先,我又开始读书了,圣贤书!今年春天,是我生命中最不平凡的春天!新的篇章掀开了,像是体会到数千年前那样:举目望长空、满怀希冀、迈开脚步,虔诚地去认祖归宗,我愿意和学长们一起不辜负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一片苦心。 ”
徐宜在她的微信朋友圈转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今年4月23日16:41,内容是关于“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郭永怀与夫人李佩的故事。故事的主人翁之一李佩70多岁还在讲台上站着给博士生讲几个小时的课,因为她说过,“为人师表”。
徐宜(左一)在莫斯科演唱歌剧《费加罗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