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是1976年7月27日。父亲走前没有给我们留下遗嘱,只在病重时给我们五个孩子的信中写到:“我对你们的希望,已经通过我们一生的道路表达出来了。 ”父亲一生走的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在他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里,回头看去,仿佛看得更加清晰了。
父亲诞生在动荡的1918年,那时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被压迫的民族。他从小就立下远大的志向,用他自己的话说:“怀抱着天字第一号英雄主义化学家的梦想” ,做一个大众化学家,科学救国!他考入河南大学化学系,已经开始了“大众化学”的写作。但是,卢沟桥的炮声粉碎了这个梦想,他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抗战宣传当中。两年后他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算来,东飘西荡,也快两年了。好多朋友替我惋惜,说我不该抛掉用功的好学生不做,居然唱了两年戏。我十分明白这个。可是我更明白,这两年我毕竟不是白跑了的,我有一件重要的收获,这收获足以补偿这两年的损失而有余。那就是:我认识了那些真正的国家主人翁,但同时却是被压榨着的劳苦大众。 ”时代大潮无意间将他造就成为小有名气的“青年作曲家” ,更从此开始了他与祖国同命运、与人民大众共呼吸的生涯。
那时他还不是一个共产主义的信仰者,只是几年在民间的所见所闻,使他极度厌恶国民党政权的“荒淫和无耻” ,感觉“一种新的青春的前进的力量在膨胀着” ,延安无疑是光明的代表。1940年他追随抗日歌咏运动中相识的恩师冼星海去了延安。他跟我们说,初到延安时他吃饭前还要习惯性地做祷告呢。在经历了小“鲁艺”到大“鲁艺”的开悟,经历了淳朴豪爽的陕北民间戏曲、民歌的熏陶之后,他的文艺观、价值观、世界观都有了极大的升华。这些在他后来创作的歌曲《南泥湾》 《咱们工人有力量》 、秧歌剧《夫妻识字》以及他作为首席执笔者参与的中国第一部新歌剧《白毛女》的音乐创作中都得到了精彩的体现。关于《白毛女》的创作,他说:“ ‘老一套’打破了,新的东西在酝酿着,新的形式在憧憬着。它是什么样子?谁也不能确切指出来。但是学习用群众的语言表现群众的思想感情,这好像是个‘共同纲领’ ,大家是明明白白的。 ”
用群众的语言表现群众的思想感情,可能正是《白毛女》成功的精髓之一,也是父亲在他人生和艺术道路上矢志不移的追求。这追求也表现在他对民族文化、民间音乐的深爱与终生坚持,关于歌剧的发展,他认为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但他自己决心探索一条在戏曲基础上发展新歌剧的路,他带领志同道合者实践这一理念,创作了歌剧《小二黑结婚》 ,之后出现一批按此理念创作的如《红霞》 《红珊瑚》《洪湖赤卫队》 《江姐》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形成了民族歌剧的巅峰。
1963年,周恩来总理提出一个具有深远战略眼光的设想,父亲被点名调去参与组建新成立的中国音乐学院,并兼任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他满怀热情投入到建立中国民族音乐教育体系的宏大事业中。可惜仅仅两年,文化大革命吞没了这一切。“文革”后期,他在1975年10月获得解放,被任命为中国、中央两个歌剧院团的领导。他心急如焚,日夜寻找剧本、组织创作,为挽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几百位歌剧演员的艺术生命,他不顾重病,在医院病床上赶写作品,既要有艺术高度又要能通过审查,这一切都是为了使艺术家们尽快回到舞台上。1976年7月,他终于亲眼看到了中国歌剧团演出的他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以农民们的歌谣为歌词的组歌《大寨路》 。那时距他去世只有20多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没有放弃在人生道路上的冲刺。他给中国歌剧团全体人员写的最后的话是:“等我恢复了健康,我将首先向小分队去报到。人生有限,天地浩渺,能够和同志们分享一分钟战斗的欢乐,也将是生平无限幸福的回忆根苗。 ”
父亲这条路走来无比坎坷,但他以超人的勤奋、顽强的坚持、严谨的科学精神及乐观真诚幽默的性格,从不言败,砥砺前行!可以告慰父亲的是,他的孩子们和众多的后来者都坚持在这道路上,把个人和祖国、和人民、和时代紧紧融为一体,像他那样追求光明、追求真理、追求崇高的理想,绝不动摇。
最后,我想说的是,马可不是个人的马可,马可不是家庭的马可,他属于中国,他属于人民!周扬说,马可是新秧歌、新歌剧运动的开创者之一,是优秀的人民音乐家。瞿希贤说,失去马可不光是失去一个作曲家,中国民族音乐失去了一个扛大旗的人。张庚说,马可不该死,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中国的新戏剧音乐、中国的新歌剧将会具有怎样一副崭新的面目啊!吕骥说,马可同志是一位才情横溢、富于创造力的作曲家,他的死是我们音乐战线的一个重大损失!李凌说,我还很少看到过如此深厚地热爱民间音乐的作家,我尊敬他这种珍视广大人民兴趣的志向,我也喜爱他那优异的作业。 《马可选集》主编李西安说,在视野空前开阔而传统文化被普遍忽视的时候,马可以民间音乐为创作源泉,并加以创造和升华的成功经验、马可等人开创的以戏曲为基础发展民族新歌剧的做法,并未因此失去自身的价值,因种种社会原因而留下的巨大历史空白正等待有志之士去填补、去进一步发展和创造。
实际上这不只是夸奖某一个人,个人的成就不过是某一时代、某一方面成就的代表,无论肖友梅、黄自、聂耳、冼星海、吕骥、贺绿汀,还有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音乐家,他们都用自己的成就反映出中国音乐艺术的发展,以自己创造性的成果,丰富了中国乃至世界音乐的宝库。从这一点来说,重新发现马可,重新认识马可,传承先辈的优良传统,无疑是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
(马海星 马可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