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嘉年华》剧照
由文晏执导,文淇、周美君主演的《嘉年华》公映之前就成为唯一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影片,并获第54届金马奖最佳剧情、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三项提名,最终捧回了金马奖最佳导演的奖杯。
作为一部以“未成年少女性侵害”为题材的影片, 《嘉年华》在内容上承担时代责任的勇气成为媒体和评论界的关注焦点,当然这也并不妨碍它在艺术手法上的独特和巧妙。小文和新新,这两个被侮辱与伤害的少女在父母阴沉的斥责、学校的冷漠、凶手的无耻中更加沮丧、迷失和绝望,在一场伤害之后,她们还要承受伤害的继续和翻倍:回不去的学校,回不去的家庭温暖,回不去的青春童真……
真正的嘉年华是什么,应该有什么?到底是少女们如花的青春,还是我们身边飞奔的时代?如果是前者,我们该如何守护;如果是后者,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阳光下的暗影?这些对“嘉年华”的注解与深意,都被无一例外地体现在了作品的角色设置中。 《嘉年华》在视角设置上突出了女性关注:小文和新新、小米、莉莉、小文妈妈等,这当然与女性导演的观察视野有所关联,但值得一提的是,女性形象通常具有的感性抒发并没有影响《嘉年华》在镜头语言上的克制,因此作品的反思力量就格外强大。
比如小文。受到伤害后,她忍受妈妈的无休止的指责谩骂,夜里一个人跑去找爸爸无果,在海边坐了一夜,找到后又被爸爸一句“不是说好了只住一天的吗”问得发愣,然后每天就“若无其事”地假装上学——其实是去海边发呆。小文那天真无辜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神,比对作恶者声泪俱下的控诉,对父母声嘶力竭的质问,对妇科医生的恐惧瑟缩,都来得更加沉重。最大的伤害也许不止于身体,而是伤害过后,她们被周遭的漩涡撕扯着,一夜之间就跌跌撞撞地从童年世界来到了成人世界,那种深深的茫然和孤独才是超越了身体之上的更加致命和永久的二次伤害。
小米是一个已经离家三年却辗转15个城市打工的黑户少女,她言语简洁、表情冷漠,机械、日复一日地做着老板吩咐的杂活,而让这样的生活合法、安定是这个15岁女孩的最大理想。对生活如此卑微的忍受和争取,使小米的过往也变幻为一种不祥的猜测。正是那样的过往使小米格外关心视频监控中“刘会长”是否进入两个女孩的房间,并保存了证据;也正是这样的过往使小米对正义审判邪恶不再抱有希望,而只是用证据换取一万元办身份证的费用。因此,悲剧之处就在于目睹侵害的小米,没有试图施救或帮助,她在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表现的平静和麻木与她的年龄完全不匹配,因此,小米是否拥有一段伤害极大、不堪回首的过往,成为观众的肯定性推测。
拜金俗气又单纯的旅馆前台莉莉是距离小米最近的女性,她们朝夕相处,冷暖与共。莉莉为了虚荣胡乱结交,堕胎后大骂“下辈子不当女人”后怅然离开,但她能留给小米的,却只有脂粉和首饰——那些伴随莉莉走向迷途,又被小米无比羡慕的虚荣的道具。而离婚后沉醉于香烟、酒精和舞厅,深夜回家都不知孩子未归的小文妈妈,在获悉女儿遭遇后给予女儿的首先是重重一巴掌,然后就是扔掉她漂亮的裙子,粗暴剪去她漂亮的长发,这股“为什么受伤的不是别人单单是你”的怨气,反射着成人在教育缺位后的无力和绝望。
由此看来, 《嘉年华》是以互文关系来平衡人物关系、重组人物命运的。小文的遭遇不仅还原着小米的过往,小米的现状又正在滑向莉莉的结局,而最终,她们是否都要成为小文妈妈那样,遇到不幸就只会麻痹自己责怪别人而不懂得面对和负责的女性?当女性命运被几个人物串联起来,电影的反思性和悲剧性就更加强烈。
但需要提出的是,片中的女性不仅没有呈现出女性意识的自觉,相反,由于个人、家庭、学校、社会等多方面原因,她们的主体意识在主动或被动地沉睡着:贪慕虚荣最终黯然离开的莉莉、渴望合法身份继续当童工的小米、被侵害后任凭家长意志裹挟的小文以及不懂自律、逃避教育责任只知归咎孩子的小文妈妈,她们形象背后那深深的无力感,恰恰是女性对于自我实现的巨大的茫然,这种茫然,既有人生路径规划的缺席,也有青春路上的跌跤;既有家庭关系的破裂与磨损,也有婚姻不幸的心理重建。而想要摆脱这种茫然,又难于通过某一人、某一方的力量来实现,哪怕片中从始至终都有一个象征着正义力量和母亲温暖的律师阿姨,她阅历深厚、有爱心、愿意无偿帮助弱势群体,但是来自于全社会对于伤害的反应——怜悯、漠视、指责、耻笑、逃避、掩盖、纵容等等,这都是她无法控制和左右的。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社会课题,它通过女性的眼睛和女性的命运,对社会和人心都提出了冷静的拷问。也正因如此,电影并没有把伤害本身作为表达的终点,在勇敢地触碰这个敏感题材时候,避免了对痛苦的猎奇和围观,甚至略去了犯罪的狰狞残忍,更加艺术、冷静地表达伤害过后岁月如何继续,生命如何成长。
影片结尾,象征性感的梦露塑像被拆除移走,也暗示女性美作为欲望符号的时代应该过去,女性应该在自我实现中找到存在感,而不再是男权语境下靠身体美吸引关注、引发罪恶的源头。可能正是清楚了这一点,原本打算出卖青春随波逐流的小米,猛然惊醒并用力砸开摩托车锁链,逃离了堕落的生活。但事实上,砸开锁链常常不是一人徒手力所能及,正如锁链的构成不是只有一环铁索那么简单。当砸开锁链的小米,与被放倒拉走的梦露塑像在高速上相遇,不能不让人思考,这个出走后的“娜拉” ,要去往哪里呢?离开家庭、朋友和教育,离开健康良性的社会机制与社会环境,小米以及小文们的明天又将是什么呢?也许这才是《嘉年华》带给我们的深思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