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伐东吴》剧照
近日,来自天津的著名青年余派老生凌珂在国家大剧院小剧场上演了双出折子戏《伐东吴》与《洪羊洞》 ,这是由凌珂挂帅的元声京戏坊所推出的进京汇报之作。演出异常火爆,观众席中,有不少人比凌珂还要年轻,这也让人们看到了京剧在首都的群众基础与市场氛围。其中,《伐东吴》是一出常年不见于京剧舞台的骨子老戏,又与《洪羊洞》这样一出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混搭在一起,因此让观众感到新的组合别有意趣。
话说京剧老生行当发展到余叔岩的时代,是继谭鑫培创下“满城争唱叫天儿” 、“无腔不学谭”的辉煌阶段之后的又一高峰期。尽管那时的京剧市场已经不是老生一统天下的局面(旦角、净角杰出艺术家先后兴起) ,但仅就老生而言,余派仍居首席之地,不可动摇。晚于余叔岩的四大老生(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无不受其深刻影响,包括余派亲传弟子孟小冬、李少春也是菊坛非同小可的领袖人物。然而,余叔岩尽管伟大,其所处的时代毕竟远离今人,故而当今人再次提到余叔岩,则多多少少夹带着神秘色彩。
从现存的艺术资料来看,余叔岩给世人留下了珍贵无价的十八张半唱片,这些唱片的每一段唱腔都早已成为戏迷圈中脍炙人口的“流行歌” 。遗憾的是,有不少唱片所涉及到的剧目在当下几乎绝迹。比如这出《伐东吴》 ,余叔岩只留下八句简单的【西皮原板】 ,后人所知所闻,仅此而已。站在京剧爱好者的角度来看,尝一脔而思鼎镬,窥一斑而想全豹,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之常情。凌珂敢于趁着传统文化走向复兴之际,身先同辈,恢复这样一出冷门戏,且不论其水平高低,至少勇气已足可嘉。其实,从来没有哪一出戏是铁定的冷门戏,都是随着时代发展,有些戏出于种种因素(比如难度较大致使后人无力胜任)逐渐淡出人们视线才变得冷落,也正因为冷落,才显得稀罕。
细说起来, 《伐东吴》这出戏在近十年的京剧舞台上也曾出现过两三次,但都没有引起强烈轰动,原因在于整理策划者均对剧本加以改动,不能体现余派的原汁原味。先前,笔者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看过国家京剧院的改编版《雪弟恨》 ,包括《伐东吴》 《捉潘璋》 《连营寨》三个部分。由于是一晚上呈现整本大戏,实际演出考虑时间关系,砍掉了《伐东吴》中最精彩的“黄忠带箭”部分。面对无可奈何的客观情况,笔者彼时也只有暗生几分意犹未尽的惆怅。此外,上海京剧院也在天蟾舞台演过自己的改编版《雪弟恨》 ,虽然重要关目一样不少,词句却与内行心中根深蒂固的老本正经产生叛离。此次凌珂尽可能地重现余派最初的原貌,或许是他能够收获更多掌声与叫好声的关键。
笔者以为,把《洪羊洞》放在《伐东吴》后面,作为拴住戏迷的手段,是合情合理且又英明正确的。因为从声腔上说, 《伐东吴》囊括了西皮与反西皮的惯用板式, 《洪羊洞》是由二黄的不同板式从头到尾贯穿一起。如此安排,在艺术层面上,既不显得重复,又照顾得很周全。另外,这两出戏都反映的是人之将死的情节(戏里叫做“归天” ) , 《伐东吴》的黄忠与《洪羊洞》杨延昭同为元帅,又同以老病之躯为各自的君主效尽愚忠。不过实话实说,这两出戏对凌珂并不十分“合身” ,原因在于他天生一副娃娃脸,摘去髯口俊秀帅气,挂上胡子略嫌违和。众所周知,小鲜肉对于老生这一行当来说无疑是先天不足的缺陷,何况这两出戏又偏偏都在展现烈士暮年的穷途末路。那么,如何扬长避短,让观众深入剧情,感受人物,忘却扮相上的短处,是需要精心思考的,否则就会造成台上不出戏而台下先出戏的尴尬。笔者曾听梨园前辈说起,余叔岩近乎十全十美,却也因其过于出众的英姿,让人觉得每次演起《碰碑》之类的白胡子戏,总难做到入木三分,这是一代巨匠艺术上唯一一点美中不足。令人欣喜的是,凌珂此次认真用心的演出,足使观众沉浸在余派艺术氛围之中,无暇吹毛求疵。
最后,笔者想说,近些年来,凌珂也曾排演过几出新编古装戏,试图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为古老的京剧艺术再出精品。从结果来看,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人喜欢固然是好事,而有人不喜欢的原因却不全在主演身上。正如凌珂曾以《伐东吴》为例,打过一个开玩笑的比方:假如用不熟悉京剧本体的话剧编导来设计“黄忠带箭”的桥段,恐怕不仅要黄忠大唱特唱没完没了的反二黄,还要在京剧舞台上用蒙太奇的手法展现黄忠一生驰骋疆场的各种战况。凌珂的言外之意不难窥见,的确,“话剧加唱”不是京剧新剧目创作的理想归宿。从几十年来的京剧创作历程可见,那些不够尊重京剧传统的编导们最终得不到京剧观众的尊重,而为振兴京剧事业想尽各种办法的人里,懂戏与不懂戏的两部分群体又似乎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笔者与他们一样,渴望京剧下一次繁荣的那一天早些到来,但也不得不善意地提醒大家,传统艺术的继承与发展,兴衰规律的根本一直体现为钟摆效应。只有守旧这一头提得足够高,创新的那一头才会甩得足够远。一个京剧演员,倘若不充分积累传统剧目,等到坐吃山空之时,后悔当初故步自封也为时晚矣。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