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经典换上一副新面孔
——陌生、新奇、多义的德国话剧《俄狄浦斯》
栏目:品味
作者:陶璐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俄狄浦斯》剧照

  在一代又一代戏剧人的创作中,俄狄浦斯的故事不断被解读、搬演和改编。近来,意大利著名意象派戏剧导演罗密欧·卡斯特鲁奇与德国柏林邵宾纳剧院合作,共同带来了话剧《俄狄浦斯》 ,作为第七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中颇受关注的一出心理危机剧, 《俄狄浦斯》也让中国观众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这位“恶魔”导演的精美作品。

  这一版,与其说是演绎俄狄浦斯的故事,不如说是将其作为一种试验剂,注入全新的情境中——天主教修道院——去一窥究竟。正如导演所言,这一座只有女人生活于其中的女性修道院,是最纯洁的圣地,一切丑恶行径如暴力、乱伦、屠杀等都被禁止沾染。开场,台上的咳嗽声勾勒出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修女,众人一边照顾她,一边重复着机械的生活。她们每个人都穿着及地的修女服,紧紧包裹着头发,有序、无声地完成生活里的一项项程序——祈祷、咏唱、进餐、劳作。她们低头不语,目不斜视,但凡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如病重的修女打翻了餐具) ,就会被管理者勒令立即恢复原位。当格里高利圣咏响起,教堂高耸的拱门、整齐排列的座椅,在朦胧的纱幔的映衬下,升腾起庄严、肃穆、超脱之感,在特定的仪式中,修道院里的众人送走了那位死去的同伴。

  到此,若不是观众手中拿着《俄狄浦斯》演出的宣传单,一定会怀疑是否进错了剧场,这开场近30分钟所看到的一切,都与俄狄浦斯的故事毫无相关。在此,导演掀开了台前的第一层纱幔,舞台亮度提升,演出进入第二阶段。一位修女进入房间收拾遗物,不经意间发现了垫在一只床脚下的书,她拿起来看了看,又走到门口顿了顿,关上门,坐到床边,翻开书,念出了全场的第一句台词:俄狄浦斯。声音干脆利落,如指令一般,唤醒了这座沉睡的修道院和沉默的所有人,舞台慢慢舒展成一个三面封闭一面敞开的全白色的镜框式空间,亮度再一次被调高。正后方的墙上被镂空出两道从地面斜向上的笔直通道,成八字形,人只能在里面伛伏着爬行。通道汇聚在高墙上方成一个平台,由女演员饰演的俄狄浦斯单肩披着白色长袍,面对观众直立在高台上,掷地有声地说着台词,一步步揭开杀父娶母的真相。而之后所有的戏剧内容皆在这白得刺眼的场景中完成。

  在各种剧场元素的运用下,经典换上了一副新面孔,陌生、新奇、多义。

  首先,俄狄浦斯的故事被创作者凝结成含混着暴力、乱伦、屠杀等丑恶元素的一粒“感染因子” ,一步步“感染”这座禁欲的修道院,让修道院里的众人在独白、对话和造型的变化中演绎了这一古老的故事。说是演绎,是由于与俄狄浦斯故事相关的一切表现,都是由那修女读书后引发的。从她开始目空一切地呆坐一旁,到舞台由黑入白、由暗入明、由动入静,到最后修女们撕下面皮、脱下头罩,故事结束,这一切仿佛都是她读书入迷后的幻象。书中的情节幻化在修道院里,戳开了这片禁欲圣地的表象。

  再次,演出在色彩、声音上的精心设计,让奔放浓烈的古希腊传说与肃穆压抑的宗教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冲突。在非黑即白的总色调中,观众能清晰地看到被掀起一角的床单下的床腿是鲜红色的,且一直裸露着。那是“书”被发现的地方,不禁让人联想这满眼洁白的世界,也许早已被丑恶感染溃烂。那被抽掉一角的床使人再也坐不稳,形象地代表了这座修道院被“感染”后的变化。在声音的设计上,当修女们成群结队地来来往往时,配上了特意录制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衣物间细细碎碎的摩擦声,两者融合,好似那突然没了信号的对讲机发出的沙沙声。舞台上黑色、朦胧、巨大的景片频繁流动变换,如同播放的一场老旧电影,也如同一本折叠自如的立体书,预示着这所庄严的修道院里暗流涌动。

  先锋的演出形式并没有远离戏剧作品本身。擅长造型艺术的卡斯特鲁奇尝试用各种手段来排演作品,但并没有让演出变成空洞的外壳,堆砌的符号,这些有意味的形式使文本生发出更多的意义,同时也在强调着经典本身最有价值的内涵。演出的节奏是缓慢且节制的,台上的众人总是轻手轻脚、不紧不慢,但就是在这小心翼翼的整体氛围下,却穿插了震撼的高音和不和谐的画面,让观众遭受到视觉听觉,甚至心理上的刺激,而这几处正是俄狄浦斯故事剧情的关键点,是该引起人们恐惧与怜悯的地方。如,当瞎眼的先知一步步说出不可告人的真相时,层层递进直至震耳欲聋的乐声伴随着先知战栗的形象、惊愕的神情和闪电似的光效,整个剧场都随之恐惧着、颤抖着,而此时,婴孩的啼哭声却似有似无地出现其中,犹如注定遭受灾难的俄狄浦斯不可抗拒地降生,营造出一种无可逃避的宿命感。再如,当俄狄浦斯开始诉说自己过往的经历时,她掀起台前的最后一道纱幔,缓缓走到台口,向观众娓娓道来。如此近距离的“谈心”使观众不自觉地被带入角色的叙述中,感受俄狄浦斯的无辜与无奈。

  由此可见,多样的创作手段非但没有剥离剧作本身的意义,更融入了创作者自己的思考和追问。在几近“全女班”的表演中,只有先知一人是男性。虽然双目失明,却知晓一切,拥有男性身份的他通透且智慧。据创作团队介绍,由女性饰演的俄狄浦斯与王后约卡斯塔,对应为基督教中的耶稣基督和圣母玛丽亚,象征原始的母系社会,而联合摄政的克瑞翁以圣彼得为蓝本,代表理性的父权社会,两者相互对立对抗。如此构想,来源于导演卡斯特鲁奇对古希腊悲剧出现前远古时代的持续关注。从那时的母系社会进化到如今的父系社会,喻示着多情的失败,理性的胜利。而这也是此版《俄狄浦斯》最终呈现的结果。同时,导演以这样的演绎来反抗弗洛伊德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阐释。

  导演卡斯特鲁奇的创作打破常规,一反传统,他的创新是与问题思考、意义追求紧密相连的,如对“悲剧”意义的追问,对史前社会的探求,对人与世界关系的关注等。虽然这种标新立异也有言不尽意之时,甚至是遭遇失败,但他却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一直努力。正如演出尾声,台中央放置的三团米白色的软物,模糊丑陋,创作团队表示这是“还未成人形的肉团” ,没有一切器官。看得出,“肉团们”不甘如此,蠢蠢欲动,蠕动摩擦,即使无法说话,也要用放屁的声音去诵读诗篇。虽然这种行为可笑且失败,却因为竭尽全力想要变得更好而一刻也不停,直至幕落。这是笔者十分喜欢的一处展现,因为创作者不能仅限于把世界的残酷丑陋穷尽给人看,更要给予态度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