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书法与世界文化、现代文化接轨有着内在基础
作者:肖云儒  来源:中国艺术报

  “书象”艺术远非中国才有。在西亚,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符象与楔形文字、埃及图文并茂的圣书字、 3世纪前后美洲的图形玛雅文字等,西方称之为“文字与图像” ,其实都类乎中国“书象” 。人类文字史上这种世界性现象,正是中国书法走向世界的通道,这通通是历史的,也是现代和未来的。

爨宝子碑

  中国书法作为一种不同于拼音文字的象形文字,看似孤立于世界文字之林,其实在很多方面有着与世界文化和现代文化接轨的基础。

  第一,中国文字和书法体系的孤独性,反激出它交流世界、融入世界的热切要求。

  方块字是一种更倾向于视觉艺术的直接符号,它以直观视象为基础,表形、表音、表意同步传输。中国文言书写将口语文学化、文献化,而产生出有别于口语语言的书面美文和文言美文。由口语语言到书面语言,是中国人梳理、深化自己思考的重要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书写就是思考,在书写中思考。这使得中国书写深深植入了民族思维和民族人文历史之中,成为民族精神文化的重要表征。中国书法艺术更将文字书写由表意符号的书写,提升为艺术创作和审美接受的过程,在文词美的基础上,兼具结构、线条、水墨等造型美,并以文词美、造型美同步倾诉书者的内心世界。这使整个中华民族的思维倾向于“文” (人文,包括论道、玄思、文学、纹饰即美术) ,倾向于直接的直观的感悟。在世界文字之林中,中国文字和书法的特色是孤独的,却有一种孤独之美,它导致中国人形象、悟象、灵象思维的发达,并构成了整个思维的东方色彩。

  今天,世界文化已经由早期的隔离发展阶段、中期的竞争发展阶段,进入当代的综合发展阶段。世界和中国,都有强烈的双向交流的需求,都希望在交流中互适、互补、互惠。这种希望,不只表现在世界市场和社会一体化进程所激发的人才、知识、经济和资本在交流中的共进,更表现为文化和思维本身对交流共进的迫切要求。外语学习的普及已经怎样深刻地改变了中国一代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我们不是有目共睹吗?同样,随着世界各地正在出现的学习中文和中国书法初热期的持续,中国文字思维又将会怎样地营奍和影响人类,也不是不可以预期。也许这才是“孔子学院”和海外中文热最深刻的意义。

  第二,中国文字和书法体系的变异性,在世界华语地区和一些周边国家扩散出两个泛汉语、泛汉文圈,这是中国文字和书法走向世界的桥梁。

  除了由13亿中国人构成的中文书写核心区,由域外上亿人构成的世界华人、华裔和华侨构成的汉语文化地域和社区,是中国文字和书法向世界播扬的桥头堡,是早就存在了几百年、而且早就融入了当地社会和文化场的示范区。华人华侨圈的汉语、汉文和汉字书法,为了适应各自的交流环境,都有程度不同的变异,这种变异了的汉文、汉语和汉字书法,形成中国文字和书法体系从本土走向世界的第一个泛汉语、泛书法圈层。

  另外,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汉字曾经是东亚地区的国际通用文字。在东亚汉文化圈内,汉字,与记录日本语、朝鲜语、越南语,苗、壮、瑶、侗语的准汉字、非汉字,以及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方块苗字、方块布依字、越南喃字、日本假名、朝鲜谚文等20多种借用、借源于汉字创造出来的本民族文字,形成了“一母多文” 、“一文多语”的汉文字书写传播圈。在这个传播圈内,中国书法艺术以程度不同的变异形态发展着,比如功能变异、形符变异、体式变异。有的照搬,有的假借,有的转注仿制,有的变异改创。其中日本、韩国、新加坡保存得较好,中国书法在那里至今仍然极有活力。这种以汉语、汉文为基础、为核心的“一文多语”文化圈,是汉文、汉语和汉字书法走向世界的第二个泛汉语、泛书法圈层。中国文字和书法这样两个泛汉字、泛书法圈层,在几百上千年中为汉字和书法文化走向世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第三,中国文字和书法原生的那种非具象表达精神,和“以形写意” 、“观物造象”传统,构成中国书法与现代文化接轨内在的通道。

  近代白话文的出现,改变了“文” 、“言”分离状态,书法出现了非实用化、纯审美化趋势。书法的书写内容和表达方式,与书家在当下生活中的表述方式严重脱节,以致书法很难用白话文表达当下世人情怀,只好沿用文言诗文来苟延传统的现象。不变不行、变又困难重重。从诞生那天起,中国书法千百年来被古典诗文涵养的那份“胎里带”的高雅,在转型中将遭受冲击。没有了这份古典的高雅,书法情何以堪?又如何自处?

  不过我们又分明看到,传统书法与现时代的接轨也并非没有基础。近几十年来,有识之士一直在发掘、加固这一基础,并在这一基础上卓有成效地实践着。这个内在的基础,就是刘骁纯命名的那个叫做“书象”的东西。按旅法现代书象艺术家吴华的概括,这种一脉相承于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书象”艺术链,由原始彩陶符号和纹饰、古代易象与书法、现代符象与书绘等,共同构成了连贯几千年的中国“书象”艺术现象。“书象”艺术将真切的图形,提炼为各种线条和几何图形的刻划,形成了艺术长河中独有的中华非具象艺术。 (吴华《略论书象》 ,见《清华美术》卷12, 56页、 57页。 )

  这种“书象”艺术远非中国才有。在西亚,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符象与楔形文字、埃及图文并茂的圣书字、 3世纪前后美洲的图形玛雅文字等,西方称之为“文字与图像” ,其实都类乎中国“书象” 。人类文字史上这种世界性现象,正是中国书法走向世界的通道,这通通是历史的,也是现代和未来的。

  汉字与书法点、线、面表现的视角规律,已经有许多解释,无须在这里多说。从视角意义看,汉字和书法的空间布局、水墨趣味,与现当代艺术的一些手法也非常接近,给人一种东、西方遥相呼应的感觉。特别是行草,由于更加远离表述对象的原型,非具象艺术的特色更为明显。抽象的线条飞动,一定程度抛弃了具象之形,而转换为灵心之绪。欣赏者可能不拘泥于书法表达的具体内容,而更关注线条运动中流动的情绪和其中的美学含量。

  正是这些沟通的内在可能性,造就了吴冠中大师的创造性探索。他在回顾自己探索之路时这样说: “今日看,书法的构架、韵律、性情之透露,都体现了现代艺术所追求的归纳与升华。 ”“我立足于汉字家园,力图孕育东西方都感惊喜的怪胎——混血婴儿。生活变,时代变,文字变……书艺觅新知、觅新的造型美。 ” (吴冠中《汉字春秋》 ,同上, 1页。 )

  当然与此同时,在书法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国粹的文化安全问题,又尖锐地提到了我们面前。在书法现代转型过程中,由于外来表音词语的大量渗入现实生活,“言”的通俗必然冲击古典表述的“文”之高雅。“文言分离” ,一定程度上隔离甚至破坏了千百年来形成的书法文化内容与表达形式和谐的结合。中国文字文学之美和中国书法艺术之美的分离,极有可能伤及中国书法高贵、文雅的气质。再加上当下汉字书写键盘化和网络语言对白话文规范的严重冲击,让人不能不为书法的未来担忧。倘无有力度的对策和措施,长此以往,古埃及文字被罗马、拉丁文字所替代的历史恐将敲起警钟,几千年中华文明以文字为主干的延续将被危及。

  如何处理好中国书法在现代转型中的这个悖论,尽量降低书法现代转型的成本,避免书法国粹传承中的安全风险,是一个极需要审慎对待、认真解决的问题。

在罗马肖云儒中国书艺个展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