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合适一切都圆满
——记北京人艺苏民追思会
作者:本报记者 张悦  来源:中国艺术报

濮存昕为父亲苏民拍摄的照片

  苏民的追思会设在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楼排练厅。“这个大排练厅是我父亲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是北京人艺的元气所在,是产生原动力的地方,也是我们开会过节的地方。北京人艺的‘精、气、神’在排练场,我们在这里追忆过舒绣文、欧阳山尊等许许多多北京人艺的艺术家,大家都爱这个地方,这是个课堂。 ”濮存昕说道。

  9月6日上午,高高悬挂着“戏比天大”这几个大字的排练厅聚集了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大导”林兆华早早守在排练厅外面的拐角处向远处张望着,他在等候着苏民夫人贾铨的到来,要向她说几句心里话。苏民的至亲、故交、老友以及他不同年龄的学生们得知消息后都纷纷赶来。一张濮存昕为父亲拍摄的照片铺设在背景板上,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家属提供的纪念簿册,一组小型的生平展展出了很多大家未曾见过的珍贵照片。

  当贾铨坐着轮椅来到会场,悲伤的神情溢满面庞,在听到一位老友激动地大声对她说“要顶住”时,老人失声痛哭,“剧院我陪苏民来了几十年,没想到今天会以这样的形式来。 ”很多人都不禁悄悄拭泪。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再没有一个人拥有如苏民一般的多重身份——演员、导演、老师、领导,他桃李满天下,学生中星光熠熠;他家风传天下,儿女都为人为艺克己自律,对待同辈、对待后辈、对待小字辈也都是真诚相待,以德服人。

  在全体默哀后,北京人艺院长任鸣特别用坦荡无私、光明磊落、鞠躬尽瘁这样的词汇评价苏民。74年的交情,蓝天野与苏民的友情可谓是剧坛佳话,他们的友情从舞台一直延伸到生活,蓝天野不仅是濮存昕的伯乐,就连接苏民出院,介绍照顾其病后生活的保姆阿姨都是蓝天野亲自操持的。从1942年在北京市立三中读高中时起,苏民与蓝天野就一直在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剧团,一个文工团,一个剧院。“我们74年一直在一起,他突然走了,我很难过,但我跟贾铨说我们不难过。怀念苏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苏民的精神是什么?我越来越觉得对他了解还不够。 ”蓝天野说,“我们常说如何将人艺的精神传承下去,苏民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无论是作品还是学生,都成为今天人艺的保留剧目和顶梁柱。苏民走了,现在还有人在为人艺操心吗?为人艺身体力行、出谋划策吗?我们常常想能否再办一个学员班,解决人艺演员年龄断档的问题,我是做不到了,不仅力不从心,戏剧理念也滞后了。但苏民的学生们现在都已经成熟,有责任去担当,希望有人能扛起这件事。 ”

  “我常常想,自己在外面得奖的这点本事都是在人艺学的,都是从苏民身上学到的。 ”老友朱旭谈起苏民娓娓道来,“排《麦收之前》第一次演老头,就是跟苏民学着怎么粘胡子,胡子用的是毛线,那毛线的长短、厚薄、黑白都整整齐齐摆好,贴之前把毛线捋得特别整齐,然后从后往前,边剪边贴。他做事跟他写字一样规整极了,那时我们每个演员都要写演员日记,本上写到最后一栏时,最后的格写三个字写不下,写两个字又富余,他告诉我们最后两个字把字距拉大,这样写得又整洁又美观……苏民走了,我脑子里都是苏民的小故事,跟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快90岁的时候还给我写了一首七言八句的诗,把我的一生都概括进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有心的人。 ”

  剧作家郭启宏曾与苏民合作过北京人艺的《李白》 《天之骄子》以及上昆的《司马相如》 ,与苏民是忘年交,“我比苏民小13岁,比小濮大13岁,苏民可称得上是我相知相得的伙伴,可以忘掉年龄、忘记政见。我在想社会更需要通才,多于专才,苏民是演员、导演,是老师,他还有很多才能,字写得好,画也好,比如朗诵,不是第一,也是第一流,有着很深的国学功底。还有艺术管理,他懂行,懂得领导艺术,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为人。 ”在郭沫若女儿郭平英的记忆中,在那个崇尚“高大上”的年代,苏民是以生动地塑造中间人物或是小人物的胸襟展现了人性之美,这个更属难得,“苏民是位非常谦虚幽默的大艺术家,人生中幽默是很高的境界,苏民让我们深深感受到这点。 ”郭平英认为。

  1986年,北京人艺请来西柏林剧院的教授为八五级人艺学员班的学员讲授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方法,当时刚好是苏民为冯远征他们这个班进行片段训练。“我常想为什么苏民是大家?还在于大家风范,北京人艺在外人看来有它的传统,其实也一直在尝试和学习新的表演理论方法。在专家教学的过程中,苏民老师一直非常关心训练,他对于不同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方式不是排斥,而是了解、接受,然后从中去悟,这体现了一种胸襟。看似传统,其实是非常开放的,这也是为什么北京人艺能产生第一部中国小剧场话剧,这种尝试的精神支撑北京人艺走到今天” 。冯远征特别提到这一点。

  以副导演的身份同苏民一同复排北京人艺保留剧目《蔡文姬》《李白》和《天之骄子》 ,北京人艺的导演唐烨深情地回忆起已过耄耋之年的苏民在重排《蔡文姬》时,坚持要在节目单上写上“复排”而不是重排,导演永远都是焦菊隐先生。“苏民老师谦虚地表示,我是站在‘大师’的肩上排练,不能忘记焦菊隐、郭沫若,不能忘记老艺术家、老前辈。苏民坚持在节目单上写上‘导演焦菊隐、复排导演苏民’ ,他会让演曹操、曹丕的演员去看《资治通鉴》 ,并详细指出要看其中的多少页到多少页,对扮演角色有帮助。 ”唐烨说,“2007年复排《蔡文姬》 ,苏民老师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与太多的工作,于是他给剧院写信,要求把我的名字跟他放在一起,而不仅仅是副导演。2011年,再排《蔡文姬》 ,记得是第四幕第二场的联排,他从医院来到排练场看排练,夸赞了其中饰演蔡文姬的青年演员于明加,说她演得非常好,但却批评了某些演员都到最后联排了还念错词、忘词。我们知道他说的是濮哥,我赶忙上前去解释,说那段时间濮哥上午排《蔡文姬》 ,下午排《原野》 ,晚上还要演《窝头会馆》 ,非常辛苦。但苏民老师说,无论什么原因,演员熟记台词是本分,不能因名角大腕就可以放松要求。 ”唐烨说,苏民没有在课堂上教过自己,但每天又都在为她上课,“苏民老师只要身体允许,每次排练都来,他总是拿着杯子坐在台下,看到问题绝对要提出来。一次我们请苏民老师作为导演上台谢幕,但他坚持说导演就应该躲在演员身后,坚持不上台,让演员们接受观众的喝彩。去年年底再次看《蔡文姬》演出时,苏民老师拉着我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一道将《虎符》恢复了,再度搬上舞台。苏民老师的嘱托我都会一直记得! ”

  “我们都愿意忽略他人艺副院长的身份,叫他一声苏民老师。 ”北京人艺演员王斑称苏民为“学者型艺术家的典型代表”也是他艺术道路上的引路人,他说,“我很幸运能被他选中,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苏民老师对每一个学生都是真挚关爱,一有机会他都会让年轻演员挑大梁,他让当时还没从戏剧学院毕业的我挑大梁,演《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的男一号葛路莫夫,看到我们身上的潜力。 《雷雨》中的大少爷周萍,苏民老师年轻时也演过,他对我们很有信心,他会用父亲般的眼神鼓励我,说‘等着看小王斑的周萍’ 。他教会我在浮躁的时代不改初衷,幸福拥抱舞台,他教会我什么是‘认认真真演戏,踏踏实实做人’ ,我真是受教了。 ”

  静静聆听了每一个人的发言后,贾铨称自己感到十分的温暖,“使我对苏民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更懂苏民了。 ”在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院庆之际出版的《我在北京人艺》一书中,苏民特别写了一篇感恩的文章,他说是北京人艺让他走上了宽广的艺术道路。与苏民携手相伴65年,贾铨对这篇文章感同身受,“有组织对他的信任关心和照顾,有老朋友们对他的支持和帮助,苏民的一生很精彩,很圆满。 ”贾铨含泪向每一位到场的人致谢。

  以往人艺老艺术家的追思会大多都由濮存昕主持,而这一次坐在正中的他追思的却是自己的父亲。最后发言的他说,“看到与父亲交往一辈子的老友们都来了。大家的回忆让我觉得父亲不只是我们家庭的,更是我们大家的,我很替他骄傲。今天下午这里就要开始排《洋麻将》了,我的脑子就要跟着这个戏走了,一切很好地结束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希望能生出新的东西。这两天我一直在体会着‘善始善终’的含义,那就是一切都合适,一切都圆满。 ”

苏民与中戏八七级表演本科班师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