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麟和厉慧良:武生大家的惺惺相惜
栏目:推动戏曲传承发展
作者:刘连群  来源:中国艺术报

    南来北往,殊途同归,两位不肯被地域、门派“捆住”“捆死”的艺术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艺兼南北的“中和”之路。

  我和厉慧良比较熟悉,据我听到和他的学生转述,他对高盛麟的艺术是十分敬重的,评价很高。他认为规矩、讲究,戏路子是北京的,但高盛麟长时期受周信芳等人的影响,吸收南边的东西很多,从北京“走”出来了。真有自己的东西,是有味道的。还和自己相比较,他是“少而精” ,而高盛麟是“少而功” ,我理解这里所说的“精” ,乃精彩之意,他经常强调演戏必须精彩;“功”则指功夫、功力,说高盛麟“一动就是功” ,形容像树一样,把花里胡哨的噱头类的都砍去了,这样留下的东西就很少。而由于太少,别人学不了,或者是说,很难像他那样演。

  反过来,高盛麟眼中的厉慧良,我缺乏直接的了解,但听高的学生介绍, 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们看了厉慧良的演出,到课堂上征询老师的看法,高盛麟强调厉慧良的戏不是只重技巧,而是非常重视表演方面的研究,是既重功夫、技艺,又重表演,重塑造人物。话虽不多,却是从演戏的基本要素上,给予了高度的肯定。

  两位个性鲜明的武生表演艺术家,可谓惺惺相惜,相互有着深刻的认知。如果联系他们各自的艺术想一想,应是和某些重要的共同特点和追求分不开的。

  首先,他们在总体上都是宗杨派的。高盛麟不仅在科班就深受杨派熏陶,而且拜杨派武生名师丁永利为师,并有幸得到杨小楼先生亲传,是京剧界公认的杨派杰出传人。厉慧良虽然和他经历不同,但曾经明确表述:“我的武戏,基本上是宗杨(小楼)的。我喜欢杨先生的戏,大、重,玩艺儿工整。他从人物出发,注重人物的塑造,从来不卖弄技巧。杨先生的嗓子好,但不是有嗓就嚷嚷,而是武戏文唱,他的念白也大气,使人一听就知道有功夫。 ”“宗”就是确立艺途跋涉的方向和基本参照,高盛麟和厉慧良在艺术追求的基点上是一致的。

  其二,深厚、坚实的基本功。高盛麟和厉慧良均以全面而精深的基本功著称。早在1947年,就有评家在《半月戏剧》上,对高盛麟武戏的甩发、圆场、趟马、亮相、扑跌、起霸、走边等逐项给予了点赞。而厉慧良1950年进京参加全国戏曲工作会议,期间演出《挑滑车》 ,梅兰芳连声称赞:“多少年没有看到这么硬的功夫,这么好的武生了。 ”如果说,后来人们对高盛麟戏中的东西“很少”和厉慧良的“宗杨”有着不同的看法,但对他们的功夫之好却是普遍承认的。

  其三,允文允武。他们不仅在武生戏中唱、念、做、打兼备,而且擅演老生戏,高盛麟家学渊源, 《卖马当锏》 《打渔杀家》 《战太平》 《问樵闹府·打棍出箱》 《群英会》 (饰鲁肃)《镇潭州》 (饰岳飞)等都为行家所称道,“精彩可观” ;厉慧良原本以老生、文武老生为主, 1936年,厉家班在宁波成立,在江南各地巡演, 14岁的厉慧良以老生挑梁,曾在上海拍摄剧照,灌制唱片,到重庆变声期才改为主攻武生。嗓音恢复后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常以文、武双出的形式演出,我在天津第一次看他的戏就是前《失印救火》 、后《铁笼山》 ,两戏的印象都很深刻,但一起去看的老同学,多年后还为没有能看他此前演出的《失空斩》而遗憾。

  兼演武生、老生对两位艺术家的影响,正如高盛麟在谈到杨小楼时所分析的:“杨小楼是大武生……又跟谭学戏,唱过老生,这就是他武戏文唱的基础。没有老生的底子,他的武生戏,就达不到这样高的造诣。 ”这段话,也已经被他和厉慧良以及同时代的其他武生大家的成功实践所印证。

  其四,艺不宗一,“南北合” 。高盛麟和厉慧良的艺术道路,前者起步在北,后者起步在南。后来,一个是携艺南下,一个是北上发展,看来足迹交错,却又都不囿于一地一派,而是追求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有所丰富和创造。高盛麟师承杨派,出科后不久,随父亲的戏班到上海演出时,“就非常喜爱看盖老的戏,并暗下决心一定要学盖派艺术” ,同时也“非常崇拜和喜爱周信芳先生创造的麒派艺术” ,后来“在长期的观摩学习以及周先生的亲自指点中,逐渐将麒派艺术吸收融化到自己的表演里。 ”他的体会是“吸收一切有益的东西,丰富自己,也是一种发展和创造。 ”他还就“该不该光守着杨家门”的话题说:“杨小楼先生是很渊博的,天赋条件又比我好,我只接受了一部分,还有很多的好东西,我学不下来。如果我只守着‘杨家门’不放,那就只能有很少几出戏,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捆死了吗?所以,我不能老拽着‘龙尾巴’ ,自己也要闯一闯。 ” 1962年的北京之行,他排出的前三天“打炮戏” ,先后是《挑滑车》 《一箭仇》 《走麦城》 ,分别属于杨、盖、麒三派的代表剧目,实际上就是他践行这一艺术思想“闯”的成果展示。

  同样,厉慧良也曾经明确表示,“我宗杨,但我不是杨派,我的武戏中有盖老的东西,也用了尚和玉坐实的东西……文戏方面,我基本上是宗余叔岩的,同样的道理,我也不是余派,我通过老师、朋友学习了许多谭鑫培先生的东西,另外,我也有许多马连良先生的东西,当然更有周信芳先生的东西。我尽量吸取各家之长,不是为了学哪一派而学。这样能发挥自己的特长。 ”他不主张“宗一” ,认为“宗一容易把自己捆住,妨碍博采众长和艺术的发展。 ”他还针对南派、北派的不同,提出了“南功北戏”的观点:“南方的‘功’特别硬,北方的‘戏’非常好。南方,演员一抬腿就到鼻子尖儿,一个跟头能翻到云眼儿里去。但是,戏没有北方讲究。北方,演员则擅长工架,讲究戏,武功的玩艺儿不如南方多。 ”他以《长坂坡》一剧中的“扔枪”“倒扎虎”等为例,“这些玩艺儿都是取自南方,而戏路子我是走北方的……我取北方工架的大方、漂亮。我的戏大都是这样的‘南北合’ 。 ”

  南来北往,殊途同归,两位不肯被地域、门派“捆住”“捆死”的艺术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艺兼南北的“中和”之路。

  最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共同点,他们都非常重视塑造人物。周信芳曾经说过:“文戏有戏无曲不传,武戏有武艺无人物不传。 ”为什么对武戏特别强调人物的作用?原因在于武戏更容易流入单纯以武功技巧取胜,或限于意识、眼光,或限于主观条件,忽视或难以达到全面运用唱、念、做、打手段演人物。而高盛麟和厉慧良都是注重对剧中人物的研究和刻画的,在他们留下的有关共有的代表剧目《挑滑车》 《长坂坡》 《艳阳楼》的创作谈中,各自都有着深入、细致的人物分析,以此作为安排和使用艺术手段的依据,虽然在认识和把握上不尽相同,而这,恰恰是构成鲜明的舞台风格的个性化因素之一。

  艺术创造是一项极为复杂而奥妙无穷的劳动,以许多共同的追求为基点的艺术家,在创造过程中受到主观与客观多方面因素的作用和影响,形成的风格、特点也会各呈异趣。体现在高盛麟和厉慧良身上,或许可以从同行、名家当时对他们的评价中略见端倪。

  1961年和1962年,厉慧良、高盛麟先后赴京演出,都引起了京剧界的热议。对于厉慧良,同为武生大家的李少春在文章中概括了“快、准、险、稳”四个字;次年高盛麟接踵进京,袁世海赞誉“稳、准、帅” ,张云溪提出“稳、准、率、美” 。仅就三位艺术家的几字评,可看出高盛麟和厉慧良得到的评价,分别都有“稳”“准”二字,至于“帅(率) ”“美” ,张云溪称高盛麟“武工都是松弛优美,圆熟沉稳,观众不感到紧张吃力,而是在欣赏一幅幅塑形健美的画面” ,而李少春评论厉慧良时,虽然没有单立一两个字,却也写到“在舞台上把自己的功夫巧妙地运用起来,因此就出现了许多很美的镜头,与极‘帅’的画面” ,可见帅、美,也是高、厉两位的表演都具有的审美品格。但李少春评厉慧良,还突出了“快”“险”的特点,和高盛麟相比较,很值得后人研究。

  艺术观及其追求的差异,和艺术家的性格、气质以及个人喜好有关,具体到高盛麟和厉慧良,又应是和他们的身世、艺术经历和自身条件分不开的。

  从京剧界来说,高盛麟是高派老生创始人高庆奎之子,“国剧宗师”杨小楼的外孙女婿,从小接触的都是京城名角, 6岁即在程砚秋、高庆奎合演的《汾河湾》中饰薛丁山,《四郎探母》中饰杨宗保。入富连成科班,历经王喜秀、茹莱卿,王连平、茹富兰等名师,后又从丁永利学杨派,其出身和早年学艺经历可谓“名门骄子” 。而厉慧良,虽然也出身于梨园家庭,父亲厉彦芝艺事广博,厉家班育人有方,几位不知名的明师为他打下了规范、扎实的基础,加上个人的聪慧勤奋, 13岁在上海就被誉为“厉家神童” ,获得广大观众的称赞,但若从家庭、班社和师承的声望、影响几个方面与高盛麟相比,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反差,他的成功称得上是“平民英才” 。

  一位是名门骄子,一位是平民英才,早年身世和问艺经历的不同,必然给他们后来的艺术道路和追求带来一定的影响。高盛麟和厉慧良都是自我意识和艺术个性极强的艺术家,但前者的南下和北返,均挟有京朝派和杨派正宗的资历,不需要寻求任何人的承认;而后者却没有这样显赫的资本,“宗杨”而没有机会看到杨小楼的戏,对尚和玉、盖叫天等老前辈的戏也“看得很少,或根本没有见过” ,只能“向看过他们的戏,熟悉他们的老师、朋友请教、打听” ,他的老生戏,谭派、余派是向资深的名票学的,马派则是到20世纪40年代,才赶赴昆明看到马连良的演出。他的向大师间接问艺,自我揣摩,在研习、吸收中创造,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于20世纪50年代北上时,是要经受内行和观众检验的。戏曲理论家蒋锡武称高盛麟的成功之道是“立本在京,博采于沪,中和在汉” ,意指武汉的艺术环境较为宽松,他的“兼收麒、盖”不致“为习惯势力所扼杀” ,与之相类似,厉慧良是先红在天津,但即使是具有兼容南北传统氛围的天津卫,他也先后三度闯荡,才得以真正大红起来,被津门一位票界名宿、也是他的老友称为“天津骄子” 。

  另外,还有嗓音的因素。高盛麟的武生嗓子得天独厚,高亢宽亮,醇厚而又独具虎音,用萧长华的说法“声出压众” ,在戏中往往取得先声夺人的强烈效果,响堂的唱、念就能撑起少半江山。而厉慧良的嗓音在晚期失润前虽然宽厚、挂味儿,也很悦耳动听,却不属于这一类型,这是否也是除了深受南派浸染之外,还在表演上想更多的办法,包括绝活和险招的因素之一呢?

  从身世、经历和自身条件两个方面看,或许能更多一些理解高盛麟的能够坚持“少而功” ,而厉慧良的“必须精彩” 。

  厉慧良生前,曾经先后说过两个人不能学,一位是高盛麟,另一位是他自己。关于后者,理由是他的武生里面有许多老生的东西,没有文戏基础最好别学。现在回想起来,他强调的应该是学习的难度和必备条件。当然,难学也要学,或者说更应该学。至于在京剧缺少允文允武的大武生的今天,怎样学,如何把他们的艺术精神和精湛技艺学到手、传下来?就是留给后人需要更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大文章了。

刘连群  京剧史论研究者、剧作家)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