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灰年画老样子《千手观音》 高密市文广新局供图
扑灰年画,为高密独有的民间年画画种,相传起源于明朝初年的公婆庙村。因民间文人及庙宇画工的参与,早期的扑灰年画以墨屏花卉及神像画为主,清代受天津杨柳青和潍县杨家埠年画的影响,发展为“老抹画”与“红货”两个流派,行销于山东、东北三省及内蒙古东部。如今,高密扑灰年画与同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聂家庄泥塑、高密剪纸、高密茂腔并称为“高密民艺四宝” 。
8年前,我曾到高密东北乡公婆庙村,寻访扑灰年画的起源与流传。公婆庙村距高密籍著名作家莫言的出生地平安村一箭之遥,曾易名东风村,现归高密胶河疏港物流园区管辖。 《高密县志》记载:清顺治年间,张姓迁此立村,因村东有公婆庙,村袭庙名, 1967年更名东风。沿公婆庙村北行约两公里即孙家口村。莫言发表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的成名作《红高粱》 ,即取材于1938年春天孙家口伏击战与公婆庙惨案史实。这个真实的抗战惨剧,在高密妇孺皆知。
其实很早以前,公婆庙村在高密一带就很出名,因为,这里曾盛产美丽的扑灰年画。我是读了焦岩峰所著的《拙朴典雅的扑灰年画》一文之后,才产生念头去寻旧探源的。记得那天恰好是5月1日,春阳晴暖,我骑着自行车独自来到公婆庙村。在村西口,遇见了一位年近80岁的白胡子老大爷,扶着个枣木拄棒,倚靠在高脚马扎上闭目养神。上前探询,始知其耳聋得很厉害。我俯身靠近他的耳朵,大声询问公婆庙的来龙去脉。老人睁开双目端详了我一会儿,嘴哆嗦着说到:“早先村里有个大贤人,是个黄花大闺女,刚定了亲,男人不幸死了,她就卷巴卷巴包袱去了婆婆家,替她男人为公婆养老送终,好得在四邻八乡都出了名。死后,人们念着她的好,就给她立了庙塑了像供着,再后来,这个村子就叫公婆庙了。 ”迨问及扑灰年画,老人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说得很含糊,见我有些着急,就热心向我推荐了一个年画艺人:“你去问问王佩兰吧,他祖上画过庙,知道的能多些。 ”谢了老人,顺着他提供的路线,我来到王佩兰家。现年74岁的王佩兰儿孙满堂,和后辈们同住在公婆庙村一座普通的庄户院子里。闻悉我的来意,老人很激动:“从俺老辈子起,就指望着画这个、卖这个来养活家口。俺爹会画的画样子多,除了菩萨、财神、轴子(家堂) ,还画大挂子(即仕女、娃娃之类) ,祖上站过庄(开画店) ,姜庄、夏庄一带生产的画子都聚到俺家画庄上来捎带着卖过。 ”他起身打开个油纸包裹的长条包,展出一幅陈旧的年画。纸质是日本大阪纸,用的荧光颜料,这是他20世纪70年代亲笔所画的《千手观音》 。画面正中是位严慈端庄的十八手菩萨(即千手观音) ,上部是红红绿绿的眼神、耳神等诸神,下部是麦穗姑姑,两位男身护法持宝剑恭立在姑姑身旁。画面两旁,则描绘着观音俗身时经历的一出一出磨难。佛经故事在高密世俗生活中流传很广,儒释道在高密人朴素的民间信仰中水乳交融,由此可略见一斑。在同王佩兰半个多小时的交流中,关于公婆庙村的一些美丽传说深深感染了我。老人说自己儿时多次听大人讲述过,供养在东庙(即公婆庙)的那位大贤人孝敬长辈的种种美德。他的父亲画庙宇壁画在当时颇有名气,曾画过东庙。他当时年纪小,贪玩,常跟着父亲跑到庙里去玩耍,曾多次怀着敬仰之情端详大贤人的塑像及墙上的壁画:“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墙上是一出一出的壁画,有挎着筐子剜菜的,有拾草的,有挑水的,还有侍候公婆的……画了一大溜儿她的典故。 ”王佩兰神往地诉说着儿时对公婆庙的深刻记忆:“和大贤人有关的神事多着呢。听俺爷爷说,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很穷,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事,招待客人的家把什儿不够用的话,就到大贤人神像前敬上三支香,在心里念咕念咕,盘碗筷子的就会从村后那大土台子上神出来,用完了洗吧干净再送回原处,就又神回去了。后来有人贪心,偷偷留下了几个盘碗,大贤人生了气,这事就再也不灵了。 ”
“庙里只供着大贤人吗? ”我好奇地探询。
“里面供的神多着呢,有菩萨,有天王爷,有比干,好多好多,年岁远,现在都记不大清了。 ”
“有关公吗? ”
“不,关公爷自己住着一个庙。 ”“大贤人的神像现在在哪里呢? ”
王佩兰皱起了眉头:“ ‘文革’时破迷信,东庙里那些泥塑的神像都被推下了湾,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把大贤人的神像偷偷运回村,在一户张姓人家三间屋里供养了好些年。 ”
我急切地追问: “现在还供养着吗? ”
老人摇了摇头,摇走了我殷切的希望:“后来村里按规划翻盖房子,再加上年深日久的,不大有人管,就毁坏了。 ”
中午,我走进村中一家鸡毛店。店面约十几平方米,除了盐油酱醋面包点心等日常用品,柜台上还摆着几味简单的卤制肉食,靠近门口支着张暗红色的小饭桌,以方便过路人简单用餐。店主年届花甲,名字叫张世勤,说是与山东天达药业总裁张世家同宗。他年幼丧母,做过画匠、木匠、泥水匠,坎坷的生活磨难写在脸上密密麻麻的褶皱里,天生豁达与好胜的个性却时时从他的眉梢流溢出来。柜台上的那几样卤味,是他的女人亲自制作的,味道很可口,自家食用佐餐,也卖与旁人。餐间闲聊,我较清晰地得知了这个村子的来龙去脉。张世勤说,“文革”时因公婆庙村名中带有个“庙”字,人们为表明唯物信念坚定的心迹,改村名为“东风” 。至于公婆庙村易名东风村之前叫啥谁也说不清楚,老辈人说是叫南姑庄,也有的说叫南官庄。他说传闻南官庄这个村名是打官司赢来的。早些年这里地势低洼,雨季水量很大,雨水汇集成溪流,顺地势流经孙家口村中的低地,蜿蜒入胶河。时间长了,水道愈来愈宽,居然将孙家口劈成两半。见村子的风水遭到破坏,孙家口人要求他们改水道,协商不成,便一纸状书告到县衙。当时村中有两个能人,就是民谚“张宏乃的嘴,王眼川的笔”中的张王二人。张宏乃是张世家的先祖,口才极好,王眼川是王佩兰的先祖,文章写得很棒。俩人珠联璧合,代表村人陈诉民意,情真理直,感动了官府,孙家口败诉,天然水道依袭旧路。后人为纪念官府的秉公执法,遂取村名“南官庄” 。如今,孙家口村北的古石桥,历经400多年的风吹日晒,横跨胶莱河,默默注视着这里的变迁。昔日的“青杀口” ,通过电影《红高粱》的热播,渐渐演绎成高密红高粱文化的人文地标。
8年了,公婆庙村扑灰年画传承人张永业不知又画了多少幅《文武财神》 郭星月 摄
下午,我来到了公婆庙村张氏扑灰年画传人张永业家。张永业,男, 1941年生于公婆庙村。清末时祖上开过画庄,店号“大顺元” 。后因分家,他们这支的店号叫“二顺元” 。他回忆说爷爷那辈上有弟兄四个,都会画年画。爷爷在胶州站过庄,经营扑灰、半印半画、木版水印年画,是个集刻、印、画于一身的好手。当时的公婆庙村四面围子墙,人丁兴旺,是高密扑灰年画的主要集散市场之一。临近年关,画商云集,远方来的客商依惯例留宿在主人家,街面上店铺很多,光打炉包的就好几家。各店号彻夜忙着赶货,晚间奇冷,新年画颜色鲜亮,怕烟熏,画室内生不得炉子,只能端进个焦炭火盆驱驱寒气。众画工忙得顾不上洗漱,红红绿绿的颜料沾染在身上、脸上,活脱脱一群从城隍庙跑出来的小鬼。新中国成立后有段时间,年画畅销,全村男女老少皆下手画年画。1965年查禁画商,好多画商被迫涌往了高密北乡的姜庄、夏庄一带购画,公婆庙村年画市场渐渐萎缩。张永业说他小时候也喜欢画年画,可是在自家画店中,大人却轻易不让他动画笔。他读过几年书,课余时间练书法, 17岁就离开村子去淄博了,开了一辈子的车,退休后回原籍安度晚年,这才拿起画笔,重操祖业。问及后人中可有会画扑灰年画的,他笑了,说二儿子倒是挺喜欢画,有年一晚上就捣鼓着画出了张钟馗,倒也像模像样的。我问及他作画的收入,他笑而不答,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订货就画几张,挣俩零花钱而已。村里的年轻人嫌画年画利润太薄不能养家糊口,都外出打工了,谁也不愿再重拾祖传的画笔。张永业所画家堂配屏,为莲花和牡丹,色泽艳丽红火,画面上方分别题记:
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清摇柄水宫仙子门红妆轻步凌波踏明镜(莲花)
要与牡丹为近侍铅华不御学梅妆古人曾咏仙子句国色天香古今赏(牡丹)
张永业说五六年前他为龙口客户画族影一幅, 2 . 5米宽,所配对联为:
水源木本枝叶茂盛根深蒂固常思祖恩
春露秋霜家逢盛世千秋万代永念宗德
前不久,青岛城阳区一客户修影房(即祠堂) ,也来找他绘制族影。“这不,刚取走没几天。 ”张永业清楚地记得,这是幅宽3 . 5米(正画1 . 3米,两配屏各1 . 1米)的族影,耗费了他好长时间的精气神。
张永业所画的二堂财神(即文武财神)样式,跟我在姜庄镇一些画工家见过的画样子相差不大,画面分两部分,上为武财神关公,下为文财神比干,只是色彩太过于浓艳,题记也很特别。画面左上方题为:志在春秋功在汉,能文能武是圣贤。汉朝为侯明为帝,有勇有谋敢闯关。因此造就忠良将,赤胆忠心保江山。左下方题记为:劝谏君主立大业,忠言当作耳旁风。剖腹挖心害叔父,哪知侄儿下绝情。民心所向受敬仰,兴家立业财源生。右上方题记为:桃园结义同生死,心同日月德同天。金钱美女不动情,义字当头意志坚。单刀赴会显英豪,神乎其神传民间。右下方题记为:财来运转喜气生,登台封神姜太公。比干登上封神榜,从此人间留美名。五谷丰登迎财神,治国安邦达亨通。
在我目前所了解的姜庄镇画工所绘制的《二堂财神》中,这样的题记,是极少在一幅画面中同时出现的。公婆庙村所产的扑灰年画,较原始地保留了清末民国时期高密扑灰年画中“红货”的一些风貌。近年来各级媒体对扑灰年画频频关注,在一些报道中,却仅仅用寥寥数语的传说,将公婆庙村作为高密扑灰年画源头的历史轻轻带过。孕育出这个古老神奇画种的重要发源地,正渐渐尘封在人们的记忆里。
不久前,电视剧《红高粱》在高密东北乡的拍摄,令人们触景生情,又一次揭开了已结痂的家仇国恨,这片曾经惨绝人寰的血雨腥风,透过不远的历史帷幕,依然在警醒着安享国泰民安的当今世人勿忘国耻。回首公婆庙村,高密人固有的孝义忠烈、勤劳勇敢,还有流淌在扑灰年画里的那些温馨祈福,一环一扣,默默编结成一个伟大民族的复兴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