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磅礴
作者:朱向前  来源:中国艺术报

 

毛泽东在庐山1961年 吕厚民 摄

  李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毛泽东是一个亲历战争的统帅,以笔蘸血,用生命在写诗。这也是他和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骚人墨客的最大区别。

  大体而论,毛诗充满了革命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但也还可以有个解释,叫作“霸蛮” ,霸王的霸,蛮横的蛮。这是湖南人的方言,“吃得苦,不怕死,耐得烦,霸得蛮”者,即可做大事者。毛泽东就是特别“霸蛮” 。文雅的说法我们可以征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第十二品“豪放” ,曰:“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易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天风海浪,大气如虹,如毛泽东者,千年以来也不过二三子,正好做了“豪放”的注脚。正如他浓郁的“昆仑情结” ,没去过昆仑山,但却喜爱昆仑的宏大雄伟,横空出世,赋诗一首《念奴娇·昆仑》 ,表达他倚天裁山的雄魄。再比如他的“鲲鹏情结” ,曾在诗词中四次用到鲲鹏的形象, “扶摇直上九万里,背负青天朝下看” ,真是行神如空走云连风。

  换一角度,我们可以做点量化分析,比如毛泽东诗词中好用大的字眼,名词如天、山、海,量词如亿、万、千之类的,平均每一首里不止一个“万”字。 “看万山红遍” 、 “万类霜天竞自由” 、“粪土当年万户侯” 、“万里雪飘” 、“一万年太久” 、 “寥廓江天万里霜” 、“敌军围困万千重” 、 “飞起玉龙三百万” 、“万水千山只等闲” 、“万户萧疏鬼唱歌” 、“百万雄师过大江” ……比较集中的如《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 :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

  看看这气势,用了3个“天” 、 3个“万” 、 2个“千” ,还不包括“冲霄汉” 、“红旗乱” 、“风烟滚滚”这样的大词,真是声色雄壮,文气浩荡,一泻千里、势若长江大河!

  再如现在盛传的毛泽东16岁时写的《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这哪里是青蛙,简直就是一只老虎嘛。

  到了32岁,毛泽东写下《沁园春·长沙》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虽是一介布衣,但有问鼎天下之气势。更见豪迈的是在结语中宣告:“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要以人力游泳击起的浪花去阻遏飞速的行船,这是何等气魄!青年毛泽东就是要做时代的弄潮儿,掀起革命的洪波巨浪,去打翻那艘老旧的旧中国的破船。24年后,由毛泽东领航和掌舵的新中国的航船驶出了东方的地平线。

  而且,他的这种胸襟和气魄是在斗争中不断发展和扩大的,比如说《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

  这是1929年冬, “古田会议”刚刚结束,国民党便集中闽、粤、赣三省16个团的兵力来围剿红四军,为安全计,朱、毛分兵转移,毛所率部队多不过千数,而且弹尽粮绝,衣衫褴褛,生死未卜,但毛这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完全变成一个诗人了,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半山腰里的红军队伍逶迤而来,只觉红旗招展,风光如画。这哪里是出生入死,杀开血路,完全是观光旅游嘛。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境界!

  还有1933年的《菩萨蛮·大柏地》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就我的目力所及,自古至今,写彩虹的诗,就没有能超过毛泽东这两句的。接下来的两句,也写得非常生动和形象,“雨后复斜阳” ——傍晚的时候,雨住天晴了,或者说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大块大块的云彩迎头飞过,当彩云遮日的时候,山就显得更加翠绿,更加青苍,正是“关山阵阵苍”啊。有过农村或山地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个场景很亲切,很生动。尤为精彩的是后面,“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大家请注意,当年那密集的子弹打的就是毛泽东,没被打死已是万幸,但是毛泽东居然还能带着欣赏的心情来赞叹这弹洞班驳的墙壁点缀了山村的美丽,“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这和“战地黄花分外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不是常人的心境。

  再说一首《清平乐·会昌》 。1934年秋,毛泽东久已被剥夺了一切实职,可以说是政治生涯的低谷,甚至还有性命之虞,一般人都会心情沉郁,满腹牢骚,然而毛泽东却豪迈地唱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格调明朗,情绪阳光,哪有丝毫压抑感伤之状?更有一例,毛词《忆秦娥》堪比李白。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我们就和李白来比《忆秦娥》 。据考证, 《忆秦娥》词牌为李白所创,原词是: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

  这是一首好词,尤其最后八个字为王国维所激赏,认为“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

  我们再看看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 :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

  显而易见,毛词夺胎于李词,韵脚一样,风格迥异,一为高古悲慨,一为豪迈沉郁。而且,就风格意境而言,这首词在雄放、阔大的意境中所透露的沉郁、凝重、苍凉,恐怕堪称毛词之最。这就无意中泄露了毛泽东诗词创作中的一个特点,即写作心境与审美风格有一个反差,压抑、郁闷、低潮时写的诗词往往阳光豪迈。但这首《忆秦娥》写于遵义会议之后,应该是顺利得意之时,反倒悲凉沉重了。是否成了第一责任人,天将降大任于斯,要挽狂澜于既倒,更觉任重道远了?但无论如何,这首《忆秦娥》最妙处也在后面八个字,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他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在诗词创作上一贯自谦的毛泽东自我表扬的诗词唯此二句而已。

  如果大家有傍晚登高望远的经验,看群山如浪奔来,在夕阳的辉映下由黛青到钢蓝到绯红再到血红,景象何其壮观。然后再由此想到毛泽东缔造的人民军队血战无数,血染山河,从江西到遵义,雄关如铁,都已迈过,但“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即便如此,也还要杀出一条血路,勇往直前。情景交融,衬托出了这首词的格调之悲凉,气韵之慷慨,意境之阔大,画面之壮美,色彩之艳丽,它的情感、力度,我认为比李白有过之。不是说毛泽东的诗歌才华超过李白,而是说毛泽东的战争生命体验为李白所未有。这就造成他们的重要区别,李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毛泽东是一个亲历战争的统帅,以笔蘸血,用生命在写诗。这也是他和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骚人墨客的最大区别。我们不能总体上说毛泽东的诗词达到了李白的水平,但就说这一首,尤其是这个结尾,是超过李白的。

  这固然是毛泽东乐观自信性格的自然流露。但是另有一点也值得注意和重视,那就是毛一方面重视文艺创作的宣传作用,但另一方面,在自己进行创作时,却不仅能超越一己之悲欢,还能超越功利,超越政治,超越宣传,真正进入到艺术和审美的境界。这也是他的多数作品却能穿越时空,超越时代,永葆艺术活力的根本原因。

  毛泽东在逆境中的泰然心态,其实是以顽强的斗争精神为支撑的,而不断斗争的胜利,又激发了他更加豪迈的乐观主义。但是,青年毛泽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的斗争格言最终演变成了晚年毛泽东的斗争哲学。以至于夸大主观意志的能动性,迷信“精神原子弹”的无限威力。到上世纪60年代以“反修”为主题的诗词中,就明显开始气胜于韵,带有主题先行的意味,例如“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冻死苍蝇未足奇”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等等。固然豪迈大气,但形象单薄,内容空泛,诗意不足,导致了毛泽东晚年诗词艺术水准的下降。流风所及,从者如云,但稍有不慎,即坠入“假大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