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故城
选择这样一个阳光灼烫如火的时候进入交河故城,正好体会一种被灼伤的快感。环顾四野,全部是黄土,所有隆起、陷落的全是黄土。然而,极目这黄土,一种苍茫辽阔直击人的心胸。当那些还能隐约辨出边角的城墙,那些断残的道路,真实地呈现在面前时,好似穿越了千年时光隧道,感受着时间的谜团。
交河故城位于吐鲁番一个叫作雅尔乃孜沟30米高的悬崖平台上,从高空俯视,故城像是一片柳叶,更像是一艘历史的方舟。全城长约1650米,最宽处约300米,建筑遗址面积约38万平方米,因有两条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名交河城。《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河水分流城下,故称交河”。
交河为古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前国王庭”的所在地,唐代安西都护府最初设在这里。交河城最初是由原始居民车师人所建,距今已近3000年。这座故城不仅仅穿越了千百年的日晒风蚀,更是穿越了波谲云诡的历史风雨,携带着交织在车师、匈奴、汉、唐、吐蕃、回鹘、蒙古各民族和朝代的生命中时断时续、时强时弱的历史密码,最终成为今时高低错落的一座古城的遗迹、一片城市的废墟。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是中国唯一一处保存有2000多年历史,且是最为完整的汉代城市的遗址,更是世界著名的研究古代城市的仅有标本,被誉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废墟”。
经城南的城门登上土岗,从瓮城进入城市。行走在一条长约350米的南北大道上,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地挤压着近千座各式古代房屋的残垣断柱,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没有星点绿色生命的迹象,有的只是黄土、热风和那份凝重。城内建筑以大街为中轴线被明显地分为三个区,东区为官署区,西区为手工作坊和居民住宅区,北部为佛教寺院区。穿行在一堵堵残墙、一堆堆黄土、一道道战壕、一条条街道中,可以遥想这里原有的热闹、喧嚣和繁华。
在城市的东南方,有一座宏伟的地下宅院,顶上有11米见方的天井,天井东面南道,设有四重门栅。从木梯下到天井地面,一条宽3米、高2米的地道,长60米,与南北大道相通,单从这些遗迹来看,就可以联想到当时门禁森严的情景了。据考证,这里就是唐朝安西都护府的住所。近千年前,这里的墙上画满了壁画,并挂着很多佛龛,可见当时佛教是多么盛行。在官署区有一处奇怪的墓地,发现了200具不满两岁的婴儿骸骨,每个墓长不过1米,宽不足0.5米。对此解释颇多,或云瘟疫,或曰战争,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敌人攻城之前,家长担心孩子落入敌手而自行了断。据说在电闪雷鸣的夜晚,这里可以听到婴儿的哭泣声。交河城内有很多谜,婴儿墓也许是最难以解开的谜了。此时一幕历史影像瞬间从我眼前跳过,烈日冷月,黄沙皑雪;风号骑鸣,刀剑饮血;凄别忧思,饥寒悲绝。唐代诗人于濆那首《沙场夜》写得实实在在:“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
转而向西,大道两侧高厚的土垣后是被纵横交错的短巷分割的“坊”市,说明交河城在唐代曾进行过一次有规划的重修改建,同时也展示出千百年前这里作为车师前王国的国都曾经作坊众多、商市繁华的盛景。我仿佛看到寺庙早祷的磬鼓在晨雾中敲醒沉睡的城池,客店的灯烛还未全熄,窗棂已被又一批商贩推开;手工艺作坊的炉膛壁上热火焚烧,剪刀、锅釜、耕具、利刃、土陶,迎着熹微的晨光烁烁跳动;家家户户粮仓殷实,炊烟袅袅;巴扎上成群的百姓边走边看,惬意又悠闲地打发着时间,人们采用最原始的物物交换的方式安居乐业;健壮的少年挑着刚从自家田地里采摘下来的菜蔬,晶莹的露珠闪在晨光里,闪花了人们的笑脸;白发苍苍、青衣素裹的老妇人神态从容、笑容可掬地坐在屋檐下一边哼着歌谣,一边缝制着衣裳,身旁的摇篮里躺着甜睡的婴儿。城中的中心大道经纬罗裘,侍者列队款款而来,马蹄声声,尘烟滚滚……诗人艾青来此曾写下诗句:“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人声喧嚷里夹着驼铃,依然是热闹的街市。”
城内全部的房屋院宇一半在地下挖掘,一半在地面构筑而成,这种别出心裁的建筑格式,是为了防御外来侵略?还是为了抵挡炎夏的酷热高温?这同样给我们留下了千古之谜。交河城仅有东门和南门两座城门。由于城建在30米高的悬崖上,不用筑城垣,城门亦非正式建筑。东门,巍然屹立,崖岸如刀削,形成一个天然壁垒。南门地势险要,有“一人守隘,万夫莫开”的山崖做屏障。城内建筑主要在崖的南端,因此故城又被当地人称为“崖儿城”。
沿着考古学家辨识出来的中央大道走到故城的尽头,就是两河的交汇处,也是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这里有着我国现存生土建筑佛寺中历史最早、规模最大、保护最完整的大佛寺,并以它为中心构成北部规模宏大的寺院区。大佛寺,是全城规模最大的建筑物,由山门、大殿、僧房、古井等组成,建筑总面积5200平方米,可容纳上千人焚香祈祷。寺院北面是佛殿,中央是一方形塔柱,塔柱四面有28个佛龛。据考证,中心塔柱当年的高度在10米以上,围绕塔柱的回廊壁上曾绘满流光溢彩的壁画,塔柱之上曾塑造着神态各异的佛像。大佛寺东北方向,是101座佛塔组成的塔林。塔林西北方不远处是地下佛塔寺院,寺院分地上、地下两部分,如今上部已夷为平地,下部内有残存壁画。这里亦曾经拂晓晨钟,烟霭暮鼓,使得寸草不生的尘世孤岛也仿佛天国般的瑰丽。
交河整座城市的大部分建筑物不论大小基本上是使用“减地留墙”的方法,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出来的。就是说它不是按照一般城池那样用砖瓦土石垒起来的,而是在一块沟壑纵横的黄土台地上,由交河先民一寸一寸向地下硬掏出来的一座城。寺院、官署、城门、民舍的墙体基本为生土墙,特别是街巷,狭长而幽深,像蜿蜒曲折的战壕。若非亲见此城,人们难以想象它的模样。由于是从生土层往下掏挖,与一般遗址越往下年代越早不同,交河城是越往下年代越近。在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一个民族退出交河,另一个民族又潮涌而来,在原来的房址再向下挖,就这样不停地掏挖雕琢,生生把交河城打造成一个巨大的沙盘雕塑。它是在大地上直接雕刻出来的城。
因位于吐鲁番盆地火焰山与盐山之间的一个豁口上,交河城自然成为丝绸之路上地位显著的军事要塞。丝绸之路西往焉耆,北抵北庭,都要经过交河,这里是个百战之地。交河故城最后毁灭于蒙古东察合台汗国的伊斯兰圣战领袖黑的儿火者的战火。古建筑保护专家曾说过:“这个城市毁灭于战争是无疑的,曾经清理过三十多口水井,每口井里面都有人的骨架,都是头朝下。”可以想见破城时的惨烈。战争促进了西域各民族的融合,加速了文明的演进,战争也最终毁灭了文明。
吐鲁番地区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使得交河故城中的珍贵古迹能够保留至今。近年来,交河故城出土了唐代莲花瓦当、莲花经卷以及地下寺院和车师前国贵族墓葬等,还在西北角地下寺院的清理发掘中,发现了局部壁画、汉文文书、印有梵文和古藏文的泥脱佛塔、多种铜器等。其中,最有价值的要数制作工艺精巧的银棺铜椁,其内盛有舍利。这种埋舍利的做法,在新疆文化史上还是头一次发现。交河故城北面出土的汉代鹿头骨雕体现了交河故城的文化是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融。该作品不但具有汉代玉雕的神韵,而且能从结构间的装饰纹理中获得西域文化的讯息。交河故城以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和丰富的文物而闻名于世,成为著名的国际游览胜地。这座城市也像是一个庞大的古代雕塑,其建筑之独特,不仅国内仅此一家,国外也罕见其例。而这一切亦如吐鲁番盆地的坎儿井,是古人以纯手工,使用最原始的建筑材料建造而成的,以至于今日所见如此宏伟的气势,不由令人惊叹古代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巨大的创造力。
从最北端的台地返回时,想尽可能拍下整座城池的全貌。刚刚离开中央大道,想踏进台地中间,马上就被远处佩戴袖章的维吾尔族青年友好地制止了,他指了指路旁的木牌,上面写着:“文物重地,请您悉心爱护!”如今交河故城内的沙土也被认定为珍贵文物,游客不能碰也不能踩。1961年交河故城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交河故城作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中的一处遗址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50多度的高温天气,热浪滚滚,游人大汗淋漓、难以忍受,而这些景区的工作人员却要在这里坚守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的皮肤已经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却总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为这座故城的保护默默地辛勤工作着。
临出故城时,我站立在一个高丘上,四周寂静无人,唯有落日余晖苍茫,晚霞明灭间,一忽儿凝固了时空,一忽儿又似雾一般迷蒙于厚重的断墙残垣之上。这反而愈加突兀地显示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荒凉之美、孤独之美、沉默之美。一时间我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分明听到了轻轻过耳的风声,以及崖体下潺潺而鸣的河水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可故城其实是永远沉默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