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母阙拓片 国家图书馆藏
选自中国书店出版社《三名碑帖第二辑》
汉字,不仅是一种文字符号,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它如同一座跨越时空的桥梁,连接着中华文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大河之南的中原大地作为汉字的重要发源地,宛若一部徐徐展开的古籍,记载了汉字从源头到发展的关键节点。
近日,全国第十三届书法篆刻展览(河南展区)在郑州美术馆举办。值得一提的是,与本次展览同时展出的还有“汉字中原——汉三阙暨豫地汉碑特展”“文明的微笑——龙门二十品特展”“从法度到意趣——千唐志斋唐宋碑志特展”三个展览,它们与国展相互呼应,古今交替,让我们目睹当代书法篆刻艺术家精湛技艺与审美追求的同时,饮水思源、不忘初心,去回顾、追溯汉字的起源与演变,体会黄河文化对汉字书法的孕育之美与传承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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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郑州美术馆的审美空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大厅中按原比例复制的汉三阙了。汉三阙,又称东汉三阙,分别为太室阙、少室阙、启母阙,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庙阙,其上有着丰富的书法与图像艺术,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古字“阙”通“缺”,通过“虚实相生”的营造方式,在两个对称的建筑物之间形成一座虚门,通天地之气、蕴文化之魄。本次展览将太室阙、少室阙、启母阙放置在同一空间下,被称为“500年来首次的同台展出”。
众所周知,汉字作为一种象形文字,在源发之时顺承“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创造逻辑,书写出的不只是抽象的信息符号,更是古人将世界通过心目之手而转化成的生命图案。正因如此,书画同源被视为汉字重要的审美逻辑起点。书法和绘画在起源上相互关联,且在技法、表现力和审美观念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书法中的笔画、线条、构图等元素可以运用到绘画中,而绘画中的色彩、形状、意境等也可以影响书法的创作。赵孟頫在《秀石疏林图》中题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此诗点出了画石与飞白体、画树木与籀文、画竹与八法之间的相通之处。汉三阙作为我国宝贵的文物与艺术实体,兼具书法、图像等多种艺术形态,其书法呈现出鲜明的过度与转折之风,且书法与图像在布局、结构上存在一种视觉上的呼应和平衡,呈现出和谐统一的沧桑古意。
毫不夸张地说,汉三阙见证了书与画相得益彰的交汇。汉三阙的书法既有篆书之遗音,又有汉隶之特色。例如,《太室石阙铭》的书法字体介于篆书与隶书之间,既有典型的隶书与汉隶,又有被拉长了的缪篆。同样,在启母阙上既有篆书《启母阙铭》,又有隶书《崇高庙请雨铭》。后世对汉三阙书法的评价颇高,也涉及其中篆隶两种不同的字体。清杨守敬在《平碑记》中提道:“汉隶之存于今者,多砖瓦之文,碑碣皆零星断石,惟《太室》《少室》《开母》三阙字数稍多,且雄劲古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也谈:“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篆书与隶书的转折之所以涉及书画关系,乃是因为在汉字演变的过程中,隶书是从“线条化”转向“笔画化”的关键。换言之,隶书之前的古文字中因“线条化”还存在着许多绘画的手法与痕迹。
因而,我们在汉三阙上看到的书法艺术,实则融入了书写与绘画两种不同的艺术表达,有着既同源又欲分化的美学潜质。若仔细研究,便会发现汉字如何从图像化转向符号化,以及在演变过程中,告别了哪些远古的象征意涵,又为后世文人精神的融入带来了哪些可能。另外,汉三阙中书与画的融通还表现为,书与画都是其建筑实体的构成元素。除了书法,汉三阙的雕刻包含各种姿态生动的人物、车马、动植物等共计200多幅画像,既有人间之繁华,又有遥想之神话,呈现出天地神人和谐共处的大气风貌。过往对于这些图像的研究,往往聚焦在图像学的领域,主要关注图像所反映的汉代历史文化与生活。一旦我们扩大视野,从书与画的关系入手,就会发现它们在艺术语言上可能的相通之处。如阙体上的隶书,其线条流畅而有力,这种线条的处理方式与图像中动物的肌肉线条、人物服饰的褶皱等细节的描绘技术相呼应。我们因而还可期从书画互补或比较艺术学的角度来研究汉三阙,从更大的图像叙事、空间叙事等视点探讨汉三阙上书法与图像的关系。可见,汉三阙不仅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也是研究传统书画关系、书画发展乃至比较艺术的无价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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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汉字中原——汉三阙暨豫地汉碑特展”,“文明的微笑——龙门二十品特展”与“从法度到意趣——千唐志斋唐宋碑志特展”同样道出了汉字的演变过程。
《龙门二十品》是从龙门石窟精选而出的二十方造像题记,是魏碑书法的代表,其中十九品在被称为“龙门石窟第一窟”的古阳洞中。《龙门二十品》中的书法从用笔上说,以方笔为主,兼用圆笔,方笔的使用使字体更加挺拔险峻,圆笔的运用则增加了字体的流畅感。它们整体呈现出从汉隶向唐楷的过渡,既保留了隶书朴拙的韵味和宽博的体势,又在笔法、结构等方面进行了创新和演变,为楷书的成熟奠定了基础。而紧接着跃入眼帘的千唐志斋唐宋碑志特展则让观众看到了书法从重法度到崇意趣的变化。千唐志斋是我国唯一的墓志铭博物馆,珍藏了从魏晋到大唐千余件墓志石刻。本次展出的拓本让观众领略了石刻上多样的书法艺术,这离不开唐代墓志上丰富的笔法、字法与章法,也得益于碑刻所使用的刀切、斧凿等技艺。
从篆书、汉隶、魏碑再到唐楷,从汉三阙的文图兼备到《龙门二十品》的书刻神韵,再到千唐志斋的“石刻唐史”,这三个书法特展截取了汉字发展过程中最具戏剧性的转折时刻,为我们生动再现了汉字书画同源的美学韵味及其源远流长的文脉,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厚重的历史之美与文化之美。
例如,在汉三阙的铭文中,启母阙铭文保存最为完整,其中东汉堂溪协以汉赋的形式描绘了大禹治水的过程和人们的景仰之情。而在这篇铭文下面,是相隔五十多年后,堂溪协之子堂溪典所书写的另一篇铭文,内容描绘了其奉朝廷之命到嵩山祈雨的故事。就形式而言,堂溪协之字小篆与隶书兼有之,堂溪典的铭文则是典型的汉隶,五十余年不仅有史实的变迁,也有书法之演化;就内容而言,父子二人一个记载治水传说,一个记载祈雨事件,两件事看似对立,又似乎在冥冥之中蕴含着和谐统一。这种变化,便是时间生成之力的沧海桑田;这种美,便是历史之美。
又如,当我们暂时跳出某个具体的展览,而将这三个书法特展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时,河南作为汉字之源的厚重之感便自然生发。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诉说着华夏文明初始的故事,青铜器上的金文铭刻着历史的厚重与庄严,许慎在这片土地上编撰的《说文解字》为汉字的研究和传承奠定了坚实基础……在这里,汉字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与沉淀,不断发展、演变,无数的文人墨客、书法家们用他们的才情与笔墨,让我们体会到了厚重的文化之美。
当下,汉字在全球化的冲击下也面临着新的挑战,汉字源流离不开当代传承。在这次观展的人群中,有些年轻的面庞尤其显得可爱:他们是对象形汉字充满好奇的小学生,瞪着求知的大眼睛,时而凑近展板仔细端详,时而兴奋地与同伴低声讨论,探索着这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书法世界;他们还是笃定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年轻人,专注地凝视着作品,眼神中流露出对书法艺术的痴迷与热爱;他们,是仓颉、李斯、钟繇、王羲之、颜真卿等人的后继者……
他们,是汉字传承的未来。
(作者系河南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