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晋到吕进
臧克家在《吕进的诗论与为人》中写道:“吕进同志从少年时代就发表诗作,以诗人之心论诗,自然知其意义与甘苦。”的确是这样,说起我和“缪斯”的缘分,还得追溯到少年时代。
上世纪50年代初,四川分为川西、川东、川南、川北四个行政区,分设行政公署,成都属于川西。我就读的川西实验小学,是川西最大的重点小学。我的家住在成都北门的万福桥,那是幺姑婆的家,庭院里住了三家人,除了幺姑婆家和我家以外,还有一家姓夏的房客。夏家有一位年长我好几岁的大哥哥,是位高中生,他是文学的狂热爱好者。正是在他的影响下,我开始文学阅读,并且也学着他的样子向报刊投稿。
那个年代,只要是投稿,把信封剪去右上角,写明“稿件”字样,是不用贴邮票的。成都市区还设有涂着黄色筒顶的邮筒,这是快件邮筒,本市的邮件朝发夕至。我投稿的报刊是成都团市委的《少年报》。开始的时候,寄出的稿件命中率很低。我的退稿往往是好几篇装在一个信封里一起寄回来,附上一封“编辑大朋友”给“吕进小友”的信:指出稿件的优缺点,再鼓励几句。慢慢地,稿件命中率有所改善,主要是简短的新闻报道,也有短文,还有连环画脚本,再到诗歌。
小学时代的稿费只有现在的一两毛钱,是直接搁在信封里寄来的。我拿着这些钱可以到青年路的旧书摊买到好些旧诗集和旧杂志。但说实话,稿费对我这个穷孩子并不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兴趣,是成就感,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发现。
1958年,我考入西南师范学院。一进校门,就看见办公大楼前耸立的毛泽东全身塑像。我激动不已,诗情涌上心头,写了一首《毛泽东颂》。诗稿投进设在办公大楼门前的校报投稿箱,不几日就见报了。编辑部给外语系刚入学的新生吕进寄来稿费单:金额一元,“凭条到学校财务科领取”。取得稿费,除去花费定制私人刻章用于在稿费单上盖章的费用,实得八毛。
从小学开始,文学慢慢亲近我,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首先改变的是名字。我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诗人的自白》里第一次披露,“吕进”并非我的原名,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我的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是吕晋,文学少年吕进总觉得这个“晋”字有点“升官发财”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在投稿时改署“吕进”,“吕晋”就被“吕进”遮掩。川西实验小学颁发的毕业证上居然也写成了“吕进”,从此吕进就成了正式姓名。从吕晋到吕进,这个变化是巨大的。
时间是个魔术师
时间是个魔术师,他可以变换世界的一切。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通车,这是1949年后全国新建的第一条干线铁路。我正在川西实验小学的毕业班读书,戴着红领巾,和同学们一起,在成都火车站广场席地而坐,欢迎乘坐第一列成渝列车来蓉参加通车典礼的重庆访问团。我们一边挥舞小红旗,一边唱着:“哎——哎嘿哎嘿哎嘿哟,代表们啊来得早啊,我们向你问声好啊,嘿!”坐在列车上的代表中就有诗人邹绛,后来和我一起创办新诗研究所的亲密同事,新诗研究所三大导师之一。而流沙河发文回忆,他当时才二十几岁,是一名年轻记者,在成渝铁路通车现场采访。
六七年后,我也到了重庆读书,每次假期乘坐火车回家,都会激发灵感,写出一些诗歌:“当年的颗颗汗珠/化为花瓣遍地开/当年的筑路号子/化为火车汽笛阵阵来。”
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成都没有文学杂志,川西文联只编有一家刊物《川西说唱报》,全部刊登曲艺作品,我就写了一篇金钱板投去。金钱板是韵文,和诗接近一些。编辑部的信来了,约我面谈,署名“茜子”,我兴奋不已,这可是我崇敬的作家啊。川西文联在布后街,我这个小学生找不到,东找西找,很晚才到编辑部。茜子一惊:“你是吕进?”他大概没有想到作者是个小孩子。然后就开起玩笑来了,摸着我的头说:“找不到布后街?你问警察叔叔就行了嘛!”30多年以后的一天,我接到茜子从成都寄来的厚厚的邮件,是诗稿,并给“著名诗评家吕进同志”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介绍自己,求教。我赶紧给他回信,我就是那个投稿的流鼻涕小男孩啊,你不用这么客气,你可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重提往事,再次谢谢他30多年前给我的指导。
绿色的年龄
1952年夏天,我从川西实验小学毕业考入成都七中,我的初中和高中都在这所中学度过。在成都七中的六年,我的诗可谓“不择地而自出”,形成一个高潮期。七中的校报《年轻人》在师生中分外抢手,我的诗经常出现在校报上,成为学校“有名”的诗人。有时候,校报拿出几个版的篇幅刊登我的长诗。
那个时代,看电影是中学生的主要娱乐活动,所以,看电影后写的诗也就不少。看了根据鲁迅原著改编的电影《祥林嫂》我就特别难以忘怀,写了一首《给祥林嫂》:
(鲁四老爷说:“不准哭哭啼啼”)
听见吗,祥林嫂
“不准哭哭啼啼”
不准叹气,不准喘息
只准当无声的奴隶
只准当麻木的工具
有泪,也只能
咽进肚里
辛酸的泪啊,咽进肚里
祥林嫂,你的心
怎能不被泪水浸苦啊
成都七中原来在成都青龙街,位于市中心。后来迁到城郊的磨子桥,我就读时,那里周围还是农田。有一次,我和一位同学在学校周围散步,发现一片冬瓜地,绿色的冬瓜挂在一个个冬瓜架上,在阳光下给人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和同学在冬瓜架前留影,于是,《年轻人》出现了一首《题照》:
绿色的冬瓜架前
肩并肩照一张相
纪念青春年代
年龄像冬瓜一样
从无边的大地
吸取丰富的营养
绿色的冬瓜
谁知将来重量?
从流动的岁月
学习不停的成长
绿色的年龄
正是一生的启航
“从流动的岁月/学习不停的成长”是从生活中得来的诗句。这首诗写于1957年8月,而在1955年6月我的诗生活曾经遭遇过“绿色的年龄”里第一次“滑铁卢”。初中的我,读到艾青的长诗,很喜欢其中的四行诗:
愿我的这颗心
能长上翅膀
像鸽子带着信
我带着希望
于是我就铺开稿签,以这四行诗开头,继续想象,我的心飞呀飞呀,飞过千山万水,飞到北京,停在毛主席身旁,给毛主席带去全国小朋友的祝福。这首题为《心愿》的诗寄给《红领巾》杂志后,1955年6月号就刊用出来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样刊和稿费,于是去信询问。回信来了,“编辑大朋友”说,你的诗稿开始四行现查明是艾青的,一字未改,“吕进小友,所以我们商量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认定这是部分抄袭,就不给你寄样刊和稿费了。希望你继续努力学习写作,不要灰心。”初中的我这才懂得了模仿的界限,虽然编辑部并没有在刊物上公开说过什么,我自己却深深地吸取了教训。
情深意长
上世纪50年代我读书的时候,成都七中真是名师荟萃,好些老师后来都调到大学去了。我的语文老师是白敦仁,明代文学专家,他教的《木兰诗》等古代名篇,进入暮年的我至今也能背诵。有一学期开学,我家太穷,实在交不出学费。白老师是班主任,我的妈妈就去到白老师的家里。家境并不宽裕的白老师立即说:“吕进的学费我交了,这个孩子不能耽误,他将来必定在文科有出息的。”我读高二时,白老师奉派去波兰华沙大学任教。那年暑假,他回国休假。在他又将离开成都去华沙的时候,我们一群学生去看望他,我写了一首赠诗《送白老师远行》:
在祖国,你是主人,又是客人
我们相见,是多么短,又多么永恒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和老师
你又要踏上遥远的异乡
去倾听维斯杜拉壮丽的歌声
遗憾自己不能长出翅膀
在天海里划着,为你送行
我将一颗爱心付与一弯明月
送老师到密兹凯维奇的国境
这诗被同学们广为背诵,得到赞许。白老师后来回国后调往成都大学任教,担任中文系系主任。
我感恩成都七中,母校也没有忘记我。2005年是成都七中建校一百周年,时任校长王志坚在庆典上致辞,后来又在2005年5月30日的中国教师研修网上发表了这篇致辞:《教育观念,与时俱进》。他写道:“成都七中是一个教师与学生双向成才的摇篮,从学生的角度看,成都七中百年的历程,培养出了李萌远、陈家镛、时尚福、王昂生等院士和屈守元、吕进、白敦仁、冯举等著名学者教授以及解子光、查有良这样的教育名家。”我很感动,但是,把白老师列在我的后面,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我更感恩文学,心灵太阳照亮的诗的世界充满愉悦、崇高和纯净。诗大大改变了我的现实人生。一个生活在诗的世界的人,对文学外的世界就别有一番打量。这种打量使我常常“忽略”一些俗世不应忽略的事,重俗世之所轻,轻俗世之所重,别有寄托,别有向往,别有欢乐,获得洒脱乐观的人生风度,从少年时代一步步走到今天。
(作者系西南大学二级教授,中国新诗研究所荣誉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