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近照
1月13日,马识途先生将迎来自己的第110个生日,放眼中国文坛和世界文坛,作家能如此高寿,在我所认知的世界,马老应该是唯一一位。
最近一次见到马老是2023年10月,在他成都家中。这次到成都,我是带着自己在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的新作《马识途:跋涉百年依旧少年》来拜访老人的,中国言实出版社社长冯文礼、责编宫媛媛,既是马老的粉丝,也是该书的主要推动者,这次我们结伴一起来向马老“汇报工作”,《华西都市报》好友张杰也一起随行。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和马老已经有五年未见。上次来看马老,还是2018年11月23日的晚上,那次我专门来成都归还马老的书法作品。当我走进马老书房时,马老正认真地看着新闻联播。我俯身问候,马老一看是我来了,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表示欢迎,并对中国作协和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次成功举办他的书法展表示感谢。因时间关系那次会面和马老匆匆告别,不承想再次见面竟需要五年的时间。
2023年10月15日上午九点,我按照和马老约好的时间来到他位于成都西郊的家中时,看到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当万梅老师把我们引进书房时,马老正坐在他的书桌旁低头看着什么。一位即将110岁的老人,每天还是这样勤奋,不是在学习、阅读,就是在写作、练字。这实在让我这个后辈敬佩不已。马老的勤奋在作家圈是出了名的。五年不见, 106岁后的马老在一年半多的时间内,连续推出三本新作,速度之快、质量之高实在让人惊叹。
2020年6月,已经106岁的马老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自己历时近40年创作完成的新作《夜谭续记》。这本书的创作,源于它的“前传”《夜谭十记》。《夜谭十记》是马老呕心沥血从1936年开始最初创作到1982年出版,历尽46年之功写出的一部文学经典,其时间之长,在中国文学史上实不多见。《夜谭十记》以旧中国官场里的十位穷科员为主人公,讲述了一个个看似难以想象却十分真实的奇闻逸事,让人看到了旧社会人情世态的冷酷、伦理道德的虚伪和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险恶。
1982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马老的《夜谭十记》。该书初版印了20万册,后因读者追捧,很快再次加印。《夜谭十记》一时在中国文坛颇为红火。于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专门去成都找到好友马识途。一见面,她就向马识途提出了一个创作建议:《夜谭十记》出版后反响很好,不如把你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就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不久,马识途便开始动笔写故事提纲。但其后因韦君宜突然中风,没人再继续督促马老创作此书,加之马老当时公务繁忙,也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这一放就将近30年。2010年底这本书稿的创作才再次出现转机。那年12月,改编自马老《夜谭十记》之《盗官记》的电影《让子弹飞》在当年成为中国电影票房冠军,在海内外产生影响。“让子弹飞一会儿”成为了当时社会的流行语。出版了28年早已有些沉寂的《夜谭十记》也跟着这部电影红火起来,多家出版社纷纷出版《夜谭十记》。面对《夜谭十记》的再次火红,马老很想把自己原来和老友韦君宜一起计划好的《夜谭续记》重新完成,也算是对故友的纪念吧。之后,马老便开始了这本书的创作。
2018年1月,马老在医院终于完成了这部创作跨度近40年的讽刺小说集初稿。这对一位104岁的老人而言,简直是不得了的事啊!要知道那时的马老又再次检查出癌症,还在治疗期间。这次住院医生和家属都希望他能安心养病,不同意他继续创作,这让书稿面临半途而废的可能。马老想起了司马迁发愤写《史记》的故事,使他深受鼓舞,决定要继续发愤而作,和病魔抢时间,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次创作。打定主意后,马老命令孩子把稿纸带到医院,他要坚持写下去。医院里,医生护士们都觉得这位奋笔疾书的百岁老人真是个怪人。马老却说:“其实这毫不可怪,我就是要和病魔战斗到底,正像当年我做地下革命斗争不畏死一样。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便会勇气百倍,一有勇气,更有力量战胜危险和痛苦。”
治疗期间,无论是住院中还是出院后,马老一边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一边坚持写作。就在马老完成这本书的初稿时,他的保健医生告诉他,经过半年多的药物治疗,马老肺上的肿瘤阴影竟然看不到了,验血检查指标也完全正常。听到这个好消息,马老戏说道:“咋个,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吗?”之后,经过两年的不断修改,该书终于在2020年出版。
一年半后,2021年10月,马老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又推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学术专著《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这本书能创作完成,源于2019年11月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习近平总书记致信祝贺,鼓励研究古文化、学识古文字,更好传承发展。马老看到此消息后兴奋不已,他深感自己身上也有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时,他想到自己曾有一部未创作完成的“搁置书稿”应该继续完成。
早在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求学时,马识途便接触到甲骨文。1943年9月,28岁的马识途选修了中文系教授唐兰的“语言文字学专业课程”,最开始听的是文字学必修课“说文解字”。为学好这门课,马识途特地从高年级同学那里半借半买了一部《说文解字注》。唐兰教授的讲课总是结合社会实际,以故事的形式深入浅出地讲解,十分有趣。唐兰认为“说文解字”是一门最具学术价值且最重要的课程,与中国文化的演变发展密切相关。他告诉学生,一个古文字的发明,犹如天上发现一颗新的星星,给研究人员带来无穷的快乐。唐兰的这番演讲激起了马识途研究古文字的兴趣。对于唐兰的第一课,马识途终生难忘。对于自己所学的这门课,马识途一直记忆犹新。但由于革命工作的原因,他毕业离开西南联大后一直没有再对古文字进行系统研究。直到20世纪80年代离休之后,马识途在文学创作闲暇时,回忆起当年所学,试图开始撰写《甲骨文拾忆》。没想到自己这一写就是近30年。2019年底,马老开始加速写作,将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包括甲骨文、金文在内的古文字研究中,一口气写出两卷。2021年10月《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一书出版。在该书扉页,印有这样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西南联大及罗常培、唐兰、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大师们。
三个月后,2022年1月,马老又在人民出版社推出了自己的第三本新作《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该书共分五卷:文人、友人、亲人、凡人、洋人。这本书基本上是马老在电脑上写出的。但因用电脑写作,马老本就不好的眼睛出现问题。为了继续创作,他专门到华西医院打针治疗,但医生给出的建议是要尽量少用电脑,所以后来一部分书稿,马老是用笔写完的。2017年初春,马老在成都完成初稿,当时书名暂定为《人物印象——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历时四年的不断修改,这本马老回忆人生故交的散文著作终于在他108岁时出版了!字里行间,马老用自己的笔深情讲述了鲁迅、郭沫若、周扬、巴金、闻一多、黄宗江、周有光等他在百年岁月中所认识的、结交的、遇到的那些让他钦佩与感动的朋友、亲人。这些人中有的是已进入历史的大家、名家、英雄、烈士,有的则只是寂寂无名的平民百姓,但他们都一直鲜活地存在马老的记忆中。
再次见到马老,我内心很是激动。我快步走到马老身边,低下头俯在马老的耳边,大声问候道:“马老,我是小慕,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慕津锋,我今天来看您了。”马老抬起头,看着我,万梅老师让我再大声说一遍,今年马老因为得过新冠视力、听力都有些下降。当我再次大声问候马老时,马老认出了我,开心地拉住我的手说:“小慕,你来了,我们很多年不见了。我今天一直在等你来,快坐到我身边来。”马老和五年前一样,还是那样精神,说话依旧底气很足,他的手还是那样的厚实、温暖。我赶忙向马老介绍了他的两位粉丝,马老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我首先向马老汇报,这次来成都是为了参加中国言实出版社在阿来书房举办的《马识途:跋涉百年依旧少年》发布会,说到这里我连忙从书包中取出我的这本新书递给马老,马老很认真地翻看起来。马老边看边说:“小慕,这几年你给我写了好几本书,很感谢你。”我连忙致敬。马老看了一会儿,把书放在书桌上,说:“我现在眼睛不行了,看不太清楚,有时间我要拿放大镜好好看。”说完,转身特意拉开他后面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我定睛一看是我2022年6月为马老编的《老马识途说》。马老翻开这本书,对我讲:“小慕,你为我编的这本书很不错,我很喜欢,一直珍藏着,也送给了一些朋友。谢谢你!”听到马老这样评价,我还是很有些小小的激动。
在交谈中,我向马老表达了文学馆领导对他的问候与祝福,并表示2024年文学馆很想为马老110岁再做些事情,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在北京为他再办一次展览。马老听了很高兴,他说自己很多年没去北京了,很想念北京的那些老朋友,五年过去,又有一些老朋友走了,剩下的也不多了,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和他们再见见面、说说话、叙叙旧。
是啊,马老早年那些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战友、西南联大的同学,活到现在都是百岁左右的老人了,他们都是为中国革命、新中国的建设作出过巨大牺牲与贡献的老一辈革命者、建设者、改革者、创新者,每个人都是一段精彩的中国故事。
如果2024年文学馆能为马老再办一次展览,这在文学馆的历史上也是一次新的纪录。2004年,文学馆为马老举办了“马识途九十岁书法展”;2014年,举办了“马识途百岁书法展”;2018年,举办了“马识途书法展”。三次展览,马老都亲自从成都来到北京,尤其是后两次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是一项极为罕见的“壮举”。
我对马老说:“马老,您要多注意身体!身体好时,您就多写一些好字,咱们这次书法展好好给喜爱您的读者观众展示一下。”马老听后高兴地表示同意:“我现在身体还是可以,看来我还是要活上一段时间的,我要好好锻炼,好好写字,好好学习,跟老朋友们多见见面。”
那天,马老还特地谈到这两年很热的四川老乡苏东坡。他对张杰说,他一直很关注《华西都市报》2023年做的“寻找东坡系列”,自己对东坡居士很感兴趣。“我今年也写了一些关于东坡的东西,格式是仿照五言古诗。”说着,他从身边的资料袋里拿出一小沓标题为《东坡长路行》的手稿,全稿五页。第一页写有:“行行重行行,道路长且阻。士人喜求官,奔兢在仕途。李白行路难,自叹多歧路。杜甫生乱世,终身流亡苦。苏轼亦有言,一生在旅途。何故出此言,试为君详述。”马老边翻边对张杰感慨:“东坡几乎一生都在路上。”我则赶忙对马老和万梅老师表达征集意愿:这些珍贵手稿如有可能文学馆非常愿意收藏,一定会好好保存,传之后世。让更多的读者、观众看到马老为中国文学所作出的努力与贡献。
那天上午,我们聊得很开心。临走时,我和马老约定2024年再相见。
在回住处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何能把2024年马老110岁书法展办好。我相信这次展览如顺利举办,一定会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属于它的深刻印记。马老五岁开始书法启蒙,他主习汉碑、隶书,到现在已105年。这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应该也是绝无仅有的“壮举”。马老的隶书经百年,老辣苍劲、独具魅力,而且他还常有独具匠心的变体,让人看后,不禁为他深厚的书法造诣深深折服。但在2018年书法展览的《告白》中,马老则谦虚地写道:“余自幼学隶书,临摹汉碑及诸名帖,惜终未悟其神韵。”
相交23年,马老教会了我很多,这些东西对我的成长影响甚为深远。在我眼中,马老就是我的偶像。他的个人魅力正如同他的书法,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喜欢。
在这里,衷心祝愿马老110岁生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