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游多爱向深春,到处香凝数里尘。红杏花开连锦障,绿杨阴合拂朱轮。”隋唐之际,贵游之风兴起,带动了与此相关的诗歌及绘画,展子虔的《游春图》以勾勒重设色为主,开启了唐代青绿山水之先河。唐宋以来,“水墨为上”的文人画几乎独占整个中国绘画史并一直影响到近现代,而青绿山水作为文人画前期的重要铺垫,为文人画的发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仇英与青绿山水的复兴
青绿山水的艺术价值决定了其在中国绘画史中的地位,也催生了众多优秀的青绿山水画家。从唐代的大小李将军一派,到南宋赵伯驹、赵伯骕“二赵”,青绿山水达到了鼎盛。明代绘画,在中国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中,崛起于苏州地区的“吴门画派”,在艺术形态体格及审美趣味上,开创一代新风,取代了院体和浙派而占据画坛主位。尤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组成的“明四家”为代表,谈及青绿山水,则不得不提仇英。
如果说沈周、唐寅、文徵明的创作是文人画传脉的延续的话,仇英的贡献则是在传统绘画整体意义上的回归与推进,那些被文人画家们忽视或回避的领域,如工笔与重彩,在仇英创作中获得了重视与拓展,并取得了显著成就。仇英在青绿山水方面的主要贡献在于善于综合融汇前代各家之长,既保持青绿山水工整精艳的古典传统,又能融入时代性极强的文雅清新的趣味,从而形成工而不板、娇而不甜的新风范。在水墨写意画为主流的明代,仇英重新引起了大众对青绿山水的重视,甚至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带来了青绿山水的复兴。在仇英之后,青绿山水这一画种又重新受到画家们的重视。
“仇英本身是有道家信仰的,从他的名号,包括他将自己的宅子施舍出去,变成道观,这都是宗教的影响。所以我们看到他大量的山水画都是带有道家仙山和桃源隐逸这种题材。”浙江大学教授颜晓军说。譬如《枫溪垂钓图》虽不是仇英最为著名的画作,却反映了其创作特色及其所在吴地的风光特点。画面展示了深秋辽阔的山川郊野的壮丽景色,远处楼阁隐现于山间的丛林和流动的云雾中,中景处层峦叠嶂,近景为红枫映掩的溪江上,身着素色朝服的士大夫在轻舟上静坐垂钓,反映了仇英“特工临摹,粉图黄纸,落笔乱真,至于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的能力。
而在画首,则有清乾隆帝的题诗:“枫落吴江候,烟蓬破冷浮;聊存竿线意,讵为釜鬲求。山色早辞夏,波光宜是秋;思莼风味在,静与日相谋。”从“吴江”“莼”可以看出,画面描绘的是古时姑苏的秋日山水风貌。仇英对于青绿山水的解读,一方面源于对前人的模仿,一方面是因其漆匠的身份而对色彩的敏感;而他对于画面的表达一方面始于对道的追求,一方面亦是受实际景致的影响。他在继承了青绿山水的传统画法同时,又吸收了文人画的笔墨情趣,使图画的造型、色彩与构思各方面都有所突破。
董其昌曾说仇英“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训,顾其术亦近苦也”。仇英作为一名画家,为后人留下的是勤勉的创作态度及兼收并蓄的创作方式。郭熙的《林泉高致·山水训》记载:“已营之,又撤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如戒严敌”,实际体现了儒家的严肃和勤勉精神。在当代,画家除了具备此类精神,更应如仇英一般能够承前启后。
秘境2(中国画) 周隽
青绿山水的价值和意义
在故宫的重要展览“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之后,青绿山水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青绿山水”是中国画技法之一,即施用石青和石绿矿物颜料为主的画法,适宜表现色泽艳丽的丘壑林泉。若追根溯源,便会发现早期的绘画艺术并没有轻视色彩的意思,相反地却强调了一种富有视觉冲击力的色彩追求。青绿相映的设色,既来自于对现实自然的真实摹写,也体现出一种对极具装饰审美性格及理想化、唯美性色彩构成的执着追求。
《历代名画记》中指出:“宗炳,王微,皆拟迹巢由,放情林壑,与琴酒而俱适,纵烟霞而独往。各有画序,意远迹高,不知画者,难可与论。”宗炳和王微的艺术思想代表了南北朝时代的艺术观念,体现出对绘画表现规律的透彻性,也是我国一千多年来传统山水画艺术观念中的基本结构。青绿山水,看似是一种绘画形制,但实际上关系到绘画的哲学理念、画家的人生信守,和由此理念与信守导致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理想,即色彩的取舍与否根源于画家对社会现实的认知和感受。
至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出现,代表了青绿山水达到新的高峰。当时的社会背景,决定了绘画从解答“人与社会”的问题,转向了解答“人与自然”的问题,所聚焦的问题,对于当下而言,同样适用。人们对于《千里江山图》的推崇不仅源于“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名头,更源于对画作深处“师造化”“人化自然”“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的认同。
尽管青绿山水的表现方法基本程式化了,但要画好则难度极大,清“四王”之一的王石谷曾言:“凡设青绿,体要严重,气要轻清,得力全在渲晕,余于青绿法静悟三十年始尽其妙。”青绿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画家的精神境界。他们大多直接或间接受魏晋玄学的影响,追求超脱、宁静、幽雅的境界,以隐逸为高,以文艺自娱,故而画面中多突出“隐”字,归隐、隐居、隐士、渔隐……是对环境的真实描摹,亦是自身追求的寄托。另一方面,他们亦深受儒家“天地之大德日生”“生生之谓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思想熏陶,热爱自然,尊重生命,为生活、为艺术均以温厚和平为重,竭力用笔墨描绘出儒家所说的天地万物的蓬勃“生意”。
山水的自然之美,不仅给人以启迪、精神的愉悦,在当下已具有现实意义。东风一样翠红新,绿水青山又可人,料得春山更深处,仙源初不限红尘。青绿山水作为山水画中的一类,自然也被画家赋予了“品性”,以青山绿水的物象来概括表达色彩斑斓的大千世界,可谓“囊括万殊,裁成一相”。
雁荡山色(中国画) 杨惠东
青绿山水的传承与发展
画家风格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影响的结果,美国学者高居翰曾指出,画家的生活形态可以影响甚至决定其画风倾向,左右画风的并不是绘画本身,而是画家个人以及其所处的政治、地域及社会经济地位等因素。这种心态与行为开辟出了一个奇妙的艺术世界,成就了独有的艺术之美。“笔墨当随时代”,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文化亦有其时代特色。
进入21世纪,文人们轻色彩而重水墨的创作取向日渐式微,越来越多的画家在探寻山水画变革与发展的过程中,开始回望青绿山水画,呼吁并身体力行地实践这一既具有古老传统又能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古典山水画样式。在新时代的中国,人们的视觉追求已不仅仅满足于一片水墨,而是多彩的世界。“五百年来一大千”的张大千亦是青绿山水画史上的重要人物,其在古时便有的泼墨技法基础上,更是首创了大青绿泼彩技法。
中国传统青绿山水画表现的是可游可居和画家“畅神”理想的山水境界,该内涵在当下依旧适用。画家们通过青绿山水,把运斧如风的大匠气魄与文人借画写心的情感结合起来,成功地将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的形象转换为当代精神。而在当下,又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思想,在理论上破解了发展中人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与人赖以生存的环境生态的关系、环境生态与生产力的关系、环境生态与财富的关系等一系列难题。“青绿山水”与“绿水青山”在一定程度上都暗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当下,随着自然环境的日渐恶化,人们对自然和绿色产生无限的渴望与眷恋。
2004年,当代艺术家徐冰开始以干枯植物、麻丝、纸张、编织袋及各种废弃物为模件,在半透明玻璃后面,透过粘贴和光影映照的立体雕琢手段,再现中国绘画史中的经典原作。在其作品《背后的故事:秋山仙逸图》中,中国传统青绿山水和当代装置语言进行着一种独特的、充满智慧的方法论视觉转换。
前人创作青绿山水画更多的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通过这一形式展现,并表达自然的美和对自然的热爱,而如今人们创作青绿山水画更多的是表达对心中与画中山水的向往留恋,对世人于自然责任的呼唤。青绿山水在当今社会的存在意义不只是简单的艺术形式,更多的是寄托人对自然的情感,唤起人对自然、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它表现的是一种富贵大气、妍丽华美、庙堂之气,展现的则是中华民族的大国之气和阳刚之美,这才使得青绿山水在进入新时代之后频频被人们所关注。
近日,由中国美协中国重彩画研究会、苏州市委宣传部、苏州市文联主办,苏州市公共文化中心、苏州市美协承办的“景·色——2023当代青绿山水画学术邀请展”在苏州美术馆举办。至此,“景·色——当代青绿山水画学术邀请展”已走到第三届,中青年艺术家已成为展览的主力军,他们以画笔描绘祖国山川画卷,讴歌时代精神风貌,展现江南文化特质的自然人文景观,用新时代山水画的观念、语言来表现属于今天的山水,描绘出今天的青绿山水样式,传达和构造出中国当代山水画的时代气息和审美意境。传承之路任重道远,风正时济,自当破浪扬帆,站在新时代的新起点,在传承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之路上,不忘初心,砥砺奋进。
(作者系苏州市美协副主席、苏州市文艺之家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