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保尔的拥抱”“冬妮娅的谎言”
与“真理”的炼成
——谈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栏目:品味
作者:鄢冬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话剧与其他戏剧形式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几乎只借用于“对话”来推进剧情。同时,为了能给观众提供更为丰富的视觉信息,还必须要求主创团队展示别开生面的导演技术、舞美造型和灯光语言,演员的表演也要试图探索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中的微妙尺度。但是,正因为它是“对话”的艺术,因此它更能带给观众沉浸式的感知体验,更能有效地传导主创团队的价值观,以达到最佳的社会启蒙效用。在笔者看来,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一部将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巧妙融合,达到了一定艺术高度的话剧作品。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由锡林郭勒职业学院出品,著名导演宁才执导,于2020年10月被文化和旅游部列入“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重点扶持作品名单,是内蒙古自治区唯一入选的话剧作品。

  首先应该被赞赏的是主创团队的勇气,该剧始终面临着诸多挑战: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被话剧舞台改编数次,有《保尔·柯察金》《永远的保尔》《风雨保尔·柯察金》等作品分别从不同侧面切入并呈现。本剧的题材特色在于完整地呈现这部小说,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发挥。但是改编名著并不容易,如何在文本基础上再造结构,如何引导观众由文本审美转向舞台审美,这两个难题考验着创作者。话剧《生死场《白鹿原》《尘埃落定》都是近年来较为出色的改编作品,即便如此,也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争议。此外,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需要面对另一个难题,即如何把一部世界名著所传递的普遍性话语因地制宜地转变为能让中国观众更有效吸收的中国话语。

  面对第一个难题,编剧和导演交出了较为令人信服的答卷:全剧将近三个半小时,观看时间着实不短,但编剧精要地将小说的关键情节点抽离出来,将小说事件转化为典型情节。同时,利用“一位导师”(朱赫来)和“三位女性”(冬妮娅、丽达、达雅)串联起保尔铁血且动人的革命记忆。第二个难题和第三个难题相关,都是导演及后期制作团队应该面对并解决的。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处理方案是:通过叙事手法的多样并置和对舞台的写意化呈现,让话剧更有当代意义,更具中国味道。话剧是美的形式,对美的要求具体表现在叙事技巧、人物塑造、台词构型等多个方面,但无论是哪一个层面,在舞台上呈现时都是以混杂的、交融的姿态出现。

  >>“少年保尔的拥抱”体现出叙事手法的多样并置

  应当澄清,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是一部典型的现实主义话剧。尽管保尔仍然是全剧的中心人物,叙事也以保尔为中心进行,但保尔的形象并不完全通过复杂的细节、高度压缩的时空来塑造其典型价值。这部剧更像是一部叙事体话剧:它并非只借助于冲突推进故事,更多依赖于小说中独立的情节点为中心营造不同方向的语义场。导演将话剧叙事的主导权交给讲述者而不是情节本身,这是本剧在艺术手法上较为突出之处。

  同时,为了挖掘叙事者内心的复杂情感,主创团队做出了别具匠心的努力。比如,朱赫来命令保尔必须前往肃反委员会报到而不能拖着残躯上前线时,他陷入了痛苦和对前路的怀疑中。少年保尔出现了,他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此刻成年保尔内心的脆弱和不安。成年保尔对少年保尔说:“请不要这样看着我,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少年保尔说:“不,我只想拥抱你!”少年保尔毅然决然拥抱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角色保尔和讲述者保尔其实是两个保尔。角色的命运由剧本来安排,而讲述者却在讲述命运。讲述者是成年保尔,但命运却让讲述者保尔在幻境中与少年保尔数次相逢。在刚毅果断的成年保尔面前,少年保尔便是其另一面:那些不为人知的懦弱和幼稚。而当成年保尔遭遇了厄运,理想信念趋向于动摇时,少年保尔给了他如同阳光雨露般贴心的拥抱。

  对于剧中人物而言,叙事手法的多元,带来了更多、更新的叙事空间。主人公保尔就表现为“局外人叙事”和“局中人叙事”两种方式。局外人叙事,即保尔以全知视角、回忆者的身份讲述他的故事。局中人叙事,即保尔以限知视角,在故事中沉浸式地讲故事。剧中人物,有时会利用场地的某个空间进行定点叙事,有时则在并置的两个空间实现交叉叙事,有时则采取戏曲中的粘连叙事法,同一人物依次进入不同空间与不同人物进行对话。叙事手法的打开,大大增加本剧的观赏性,也让观众能够更有层次感地从各个角度理解角色。

  >>“冬妮娅的谎言”将保尔的故事抒情化、诗化

  如果说少年保尔是保尔内心幽深而隐秘的镜像,那么冬妮娅就是外部世界向保尔铺开的浪漫化镜像。导演有意通过“冬妮娅的谎言”将保尔的故事抒情化、诗化。冬妮娅是保尔的初恋,也是保尔内心柔软的、真实的部分。区别于丽达的正统和达雅的无性格,冬妮娅本就深受观众们喜爱。本剧冬妮娅的几次出场不仅“惊艳”,而且也起到了缓解紧张节奏、塑造保尔丰富形象的作用。

  冬妮娅和保尔的第二次相遇,不仅确立了两人的恋爱关系,也恰好是保尔走向革命的开始。在这里,冬妮娅对保尔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想试探保尔,于是对保尔说:“如果你真的是一个男子汉,想要博得我的爱情,那你就跳下去。然后你就可以拥有我。”无所畏惧的保尔自然不会拒绝,他跳了下去,又在冬妮娅的担忧和恐慌的叫喊声中爬了上来。其实,此时的她,已经深陷在保尔眼里那一抹不同寻常的刚毅中了,但她还要做最后的“抵赖”:她希望在自己彻底“沦陷”之前,以富家少女的优越感考验并震慑保尔。如果保尔出于维护尊严的角度退出,或是面对生死考验时胆怯了,那么就成全了她的高贵——但她显然内心深处又不希望如此。深入勾勒保尔的爱情,是为了给观众营造一个松弛有度的观剧氛围,同时,也让舞台呈现多了几分诗意和美意。

  所谓“冬妮娅的谎言”并不是真正的恶劣的欺骗,而是洋溢在一部革命题材话剧中的“情语”,是玫瑰,也是飞鸟。爱情不仅是文艺作品永恒的主题,它也是树立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一部话剧的台词,蕴藏着对角色关系的定位,透露着编剧、导演用什么方式开口说话的野心。台词的背后是人,人立在舞台上说台词,不仅要传递出演员的性格,也要演绎出角色的形象感。应该说,冬妮娅的形象感非常鲜明,她自己就具备了一条独立的、完整的情感线。与保尔相知、相恋,再到不和、分手,这一条线索印证了保尔的成长,但也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可爱的、热情的冬妮娅。当结尾处,保尔和冬妮娅再次相见时已经物是人非,但两人彼此仍然无法直视,无法微笑以对。“冬妮娅的谎言”,也意味着话剧舞台需要那些躁动的、不确定又优美的情感因素,它们的存在让铁血的故事也有了柔情。

  >>“真理”在舞台上的炼成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原著拥有不同代际的拥趸,也一度成为真理教育的不二教科书。该剧既然是全本改编,那就必然要面对原著不同年龄、不同圈层的观众,他们对小说人物在舞台上呈现的期待视野将会更为固定化,也更为狭窄化,同时对舞台呈现也自然会充满警觉和挑剔。无论小说还是话剧,很多文字(台词)想被当下的观众从容地吸收都具有难度。

  当下艺术作品少有宣扬“真理教育”的作品,但是话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依靠多元的叙事手段和情感关系的巧妙设计,取得“形散而神聚”的效果。为了更有中国味道,舞美团队在舞台的似与不似之间下了功夫。舞美的高级之处,往往不在于呈现了什么,而是“未尽之处”。全剧多处出现写意化的、朦胧化的舞美呈现。比如,教堂里的十字架由两块背景板中间凹进去的缝隙来代表,一来让舞台显得更紧致、有造型感,二来也节约了舞美制作成本。再如,全剧多处出现了无实物表演,“无中生有”的方式增加了舞台的表现性。另外,全剧有几处表现已经无法站立的保尔坐在轮椅上回忆时,并没有直接定点打光,而是通过“剪影”的方式,以背影或是侧影暗示保尔的存在,即是“舞台留白”的具体体现。同时,剧本结构中对场次切换的思考,到现场无场次的舞台调度和丰富的叙事手段都贯穿对文本的尊重,体现了在文本之上“悠游不迫”的大时空观。如果该剧能在时长和节奏上再花一些心思,一定能够更大限度地满足社会需求,成为“真理教育”的一次有力践行。

  (作者系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