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的纸上冰山、深潭、云海
栏目:书者
作者:张二棍  来源:中国艺术报

  抚琴寻欢,篆石作乐,独饮朦胧以逍遥游,久望星空似归去来,轻执黑白而淡生死……痴心写字的我们,也不过是在那薄如初冰的纸上,一笔一划小心翼翼,构筑着自己脑海中的茅屋田畴、乡野风物、市井红尘、芸芸众生。

  石云有志于写字,但从来不是个照猫画虎的匠人。他超越了对技法的迷恋和妄信,在对古典文学以及现当代美学持续而积极的热爱和深研中,养出一种超然在笔墨纸之外的大书法观甚至大美术观。他的几次个展,我都有观瞻,也曾在无数次的畅聊中听他谈及一些诸如“书法怎么写、写什么,当代书法承担什么、指向什么”的观点。对于我这样的美学门外汉,无异于一场场填补空白的教育和为之一振的洗礼。

  李太白在《赠怀素草书歌》中有句:“恍恍如闻魔雷惊,时时只见龙蛇走。”由此想来,真正上乘的书法不只是一枚枚汉字可望的固态形体,更应有可闻之、听之的汤汤液态,甚至是风流云散的气态。时下的书法,太多人强调点画、线条、墨气、法度、格调,却鲜少有人谈及书写者的体会、心态、精神意旨、文字担当。也就是说,我们前人塑造出来的书写传统,纸上修身笔下克己的模式,以及他们视觉形态的流变等核心问题,被我们许多当代书法家有意无意忽略了、遗忘了。

  古德有言:“一念觉即超出三界,一念迷即堕入轮回。”我们呼吁一种真正觉醒的书法,到底是什么?从石云这里,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丝未曾割断的念与觉。他早早意识到,怎么写和写什么的递进关系,更认知了书法的承载与担当,以及书法背后那个被忽略的个人精神世界。当“静水流深”“厚德载物”等等庄严的汉字被频繁悬挂于厅堂之间,存在于谈笑之中,历经纸墨无数次的解构,早已变成与个体生命无关的东西,书法的意义也随之丧失殆尽,看不到书写者的热情、真诚、放纵、焦虑等等情绪,体味不到书写者在书写背后的知识、审美、情趣、阅历。而石云深谙写什么的重要性,多年来他精研古典,终于写得一手锦绣诗词。于写什么上,做到了我手写我心,字随心动,心远而笔高。自此,石云对先贤法帖的临摹不再是机械的、被动的、平面的,他苦心孤诣地从前人的文本中、时态下、情理上去理解那一枚枚汉字,进而把无数次的临摹演化成为一次次与古人的促膝长谈。书法在石云这里不再是演示的工具,而是容纳他精神与血脉的器皿。他全身心书写着的汉字,也都携带着他身体里的DNA密码。他的文人气质和诗人格调,先于书法家身份而存在,他以气驭笔,书写出迥异于当下诸多书法家的作品。恕我无法评价他的书法造诣,但就他的那一首首诗词,已是当下翘楚。我记得石云写下大量以文释画的品画诗,可谓独辟蹊径,相映成趣。他的诗,文笔不囿守,时而汪洋恣肆,时而天马脱羁,灵气、生机、动感,甚至俏皮、幽默,屡屡见诸笔下。

  石云的书法,绝不是书写我们已知和相信的,而是为我们呈现出更多尚未了解的、陌生的甚至神秘的;他也不单单是书写,而是用书法的形式向我们透露一个个视野、本质和立场。当一幅书法作品能够延展向日常、艺术与生活等方面,那么,他的书法也必然具备了当代性与思想性。众所周知,在当代的艺术大融合中,书法却越来越被割裂在美术之外。我们无缘看到曾经荡气回肠的书法实验,无法得见篆隶草行楷一次次的转身与诞生,但我期待一位位具有真知灼见、具有大书法观和大美术观的书法家,能够如同王羲之、王维、八大山人、米开朗基罗、梵高诸巨匠一般,书写出经得起一次次观看和理解,可以从中获得启发并与它建立生命体验、情感关联的大书法、大美术。也许,石云做不到,但我起码看到他诗书合一、予画以言的努力,这足够让人欣慰了。也许,石云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只不过是借着一方纸、几滴墨,自然而然地以稚子无知无觉的状态,懵懂而真切,独自勾勒出一粒粒汉字的身形、姿态、韵味。

  石云先后师从蕫锦璋、梁归智、李元茂、金林观诸位前辈,俯首古学,精通诗词,悬腕纸上多年,已然担得起“书家”二字,却常常自谦为“写字的人”。“一柄锄头一卷书,身乏卧看意踌躇。童儿挑面呼爹醒,饕餮须臾碗底无。”他的这首《田家》也许正是他心性的体现吧。而他在书写之时,如同一枚无涯大海中的漂游瓶,携带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快乐,出古入今,浮沉自在。

  无垠的时光,终究会甄别一个书家的真假与大小。相信,秉持着文先墨后、文为路墨为踪的理念,石云必然会走得稳,也行得远。且不论他书写过的那一幅幅中堂、条幅、楹联,还是那一帧帧斗方、扇面、手札,都不过是一个唤作“石云”的写字人,于一个个晨昏中,暂时从“任建国”的肉身中,脱壳而去,以诗与书的名义,奔赴宣纸之上那不可名状的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