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剑州古城,翠云廊中心,明剑州知州李壁当年的植树策源地。
剑州古城即普安镇剑阁老县城。一个郡、州、府、县在此设治长达1700多年的古镇。剑阁县城2003年迁至下寺镇,其政治经济交通中心地位,逐渐转变成剑阁县最繁华的大镇格局。毕竟底蕴厚重,人气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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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到时已华灯初上,霓虹为古城披上一件玫瑰红纱衣。
在朝代更替的战火中,剑州古城频繁毁建,典籍中记载的名胜大多不见踪影,只留下467米明代城墙、城中心的钟鼓楼,供我等触摸历史,凭吊沧桑。虽然李壁祠已经迁移至大柏树湾,但我相信,李壁的灵魂仍在此地,气场仍在此地。
人头攒动,我们从幽暗的钟鼓楼下走过。七方黑黑的、硬硬的正方形石柱颇为震撼,石柱与圆木柱纵横排列成为钟鼓楼基座,稳稳支撑起三层巍峨壮观的钟鼓楼。
我想象不出这硕大的石柱(高6.8米,边长0.75米)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是怎么开采又怎么运抵这里,又怎么让它站立起来……
黑黢黢的石柱结实而坚硬。抚摸石柱的那一刹,似有一股电流,接通了我和李壁,同时通向了与此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德国18世纪哲学家赫尔德,以及他的具身化美学思想“触觉论”。我很惊奇,不经意的触摸,让方向和维度毫不相干的两人在我的身体里燃起火焰,产生化学反应,更让我明白朱光潜、蔡元培等前辈为何让这位德国学者的美学思想进入中国美学话语圈。
赫尔德说“触觉是一个直接在场的世界”,他赞美触觉通向神圣,将人比作是“在幽暗中感知的牡蛎”。此时我就是这只“牡蛎”。触摸这七方石柱,我似乎触摸到几百年前那位壮族人那颗热血膨胀的心脏:壮一方、奠四民、御五兵、利千年的决心。
可是,历史总是给人最无情最残酷的讥讽。如此牢固的州城明末依旧毁于兵火。烧焦的七方石柱,像一个历史隐喻,坚硬而执着。
我面前的钟鼓楼是1928年以石坊为基础原样重建的。穿过这幽暗的通道,沿窄窄的街面上行至一个斜坡回望,钟鼓楼剪影飞檐翘角,跃跃欲飞的样子是那么精致、典雅。
当年李壁也许站在我今晚站立的地方,听着“嗨哟嗨嗬”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心满意足地欣赏他雕梁画栋的杰作吧。
一股焦糊味儿从战火中弥漫过来,呛得我眼泪哗哗,模糊中见它一次次被熊熊大火化为灰烬,又一次次站立起来……
箭楼、垛口、城墙、石拱门,似乎还袅袅着一丝硝烟,“秀分阆苑”几个古老的绿字在无序缠绕的电线下散发着一丝古朴清温。我又一次本能地伸出手去。这些残存遗留也是李壁的杰作。
李壁就任时,剑州城垣破败,民生涂炭,百业待兴。他劳以身先,为老百姓办了诸多实事,《剑州志》记录了他的15项惠政,植树只是其中一件。筑城是李壁当年的头等大事。剑州古城那庞然石柱和一棵小树苗相比,孰轻孰重?李壁可能从未想过,几百年之后令他熠熠生辉的是那棵小小的柏树苗。烧焦的石柱,不过是一个坚硬的历史隐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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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躺在床上历数这座千年古城的名字变化:南安、普安、安州、始州、剑州、隆庆、剑阁。“普安”数次废弃又数次启用,如今仍名“普安”,可见人们是如此渴望普罗大众安宁,自南朝宋元嘉初,于此地(汉德县境)侨置南安郡、南安县,安置北方南下难民起至今,两千年来何曾长时间安宁?费少南、李壁、乔钵等历代地方官无不为普天民众安宁而殚精竭虑,可蒙古铁骑、明清战火何曾放过他们?终将他们的理想毁于无影,城池摧为无形。
反倒是翠云廊那些古树,依然生机勃勃。
不得不说,李壁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以剑州古城为圆心,以昭化、阆中、梓潼三方县城州府为半径补植古柏,用古柏为线系住三座城池,使之成为剑州古城的卫星城市,剑州城自成中心。在五百年前是多么了不起的构想!在今天看来这就是剑州古城通向三个方向的生态地铁线,在区域竞争异常激烈的今天,理念仍然超前,意义非凡。
他的后任,清初剑州知州乔钵走马上任看到古柏这气势,对他真是羡慕嫉妒爱,激情作诗《翠云廊》:“剑门路,崎岖凹凸石头路。两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苍烟护……龙蛇蜿蜒山缠互,传是昔年李白夫(李壁字白夫),奇人怪事教人妒。休称蜀道难,莫错剑门路。”于是,李壁的植树功绩便永垂不朽!乔钵不仅写诗颂扬前任,且继承前任传统护树植树。于是,人们又记住了乔钵。
自此,植柏、补柏、护柏在剑阁历代官民中良性循环,优良传统世代沿袭。自李壁起,“官民相禁剪伐”已成通例,州官交接任时,要将古柏清点造册移交;清乾隆年间古柏就挂牌保护,不准侵伐;民国时期,多次发布对翠云廊的保护训令。
明代至民国的几百年间,翠云廊茂盛的生命力达到极致。一条丰满而遒劲的苍龙蜿蜒山脊,那一笔苍翠浓绿的连贯气势振聋发聩!
近几十年补植的新柏渐成气候,苍卷绿云气势如虹。航空视角下,新翠拥旧苍,浓淡泾渭分明。中间那一笔苍翠饱蘸千年光阴沉积的黛,苍龙般匍匐剑门山脊,浓烈而执着地擎引着剑门山系,北指长安,西向成都,南延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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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廊,诗画般轻逸,烟云般缥缈的名字,置身其间你会觉得,这廊其实是有些重的。上世纪70年代(那时中国森林覆盖率不如今天)美国卫星俯瞰中国,最显眼的是黄色长城与绿色翠云廊,故翠云廊又被称作“绿色长城”。
山脊为卷,何人植树成诗,而今低吟浅唱不绝于耳?
人心为轴,五丁劈石成道,从此金戈铁马昼秦夜蜀!
李壁之前,蜀道历代都有不同规模种植,或植树表道,或以树计程,或保护道路,或修栈道就近伐木取材,或为行人遮阴避暑。《剑阁县志》记载了秦统一巴蜀后,历史上四次大规模植树:秦始皇命庶民在驿道两旁植树,称皇柏大道;巴西(阆中)太守张飞令士兵及百姓沿驿道种树表道,称张飞柏;宋仁宗诏令:“自凤州至利州,剑门关直入益州(成都)道路,沿官道两旁,每年栽种土地所宜林木”;明朝正德十三年(1518年),剑州知州李壁组织补植,为史上最密集种植,使翠云廊形成了“三百里程十万树”的宏伟规模。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理解这位明朝州官的植树壮举,在中国,柏树是长寿不朽的象征;在剑门山区,植树固土,避免被山洪冲毁路基是首要考虑;虽有植柏先例,但后任不一定非得种柏啊?
剑阁人喜吃土酸菜,用酸水制作豆腐是几千年的传统,曾打破吉尼斯纪录,酸菜正是为了综合碱性水土长期给胃带来的不适,而碱性土壤则是柏树的生命之床(剑阁微碱性土壤占77.25%)。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西人李壁到剑州任职,也很快习惯吃酸菜豆腐。或许,李壁补植柏树惠及路人的决策便在这一饮食习惯中果断诞生。
物竞天择?
可当我伸手触摸钟鼓楼石柱时,感觉对李壁的认识又显得肤浅和单一了。
我从北段走来,第二天进入西段,南段即剑阆(阆中在清代曾做17年四川省府)古道,我曾经花一天时间走过,古柏更为密集。
如果让时光回退至1935年前,我就在这古柏流里悠哉游哉地流啊流,流向成都的蚕丛、鱼凫;流向重庆的赤黑二穴。不担心走失,不担心误入歧途,不担心刮风下雪日晒雨淋,自有古柏老祖宗庇护。
可1935年,国民政府修建川陕公路是古蜀道绕不过去的一个坎,是一场老祖宗们逃不掉的劫难。四川省专员兼剑阁县长田湘藩发出训令:“查川陕公路沿途禁柏甚多,若屹立妨碍汽车者,准予采伐,以利通行。 (《剑阁县志》)”由此,古柏大规模损坏。
一气呵成、壮观无比的翠云廊就这样被历史巨手挥刀斩断,像被斩断的“老祖宗的肠”,一节一节散落荒野。
一些段落的古道与古柏全存,滋味原真,如今成为“驴友”的天堂;一些段落变公路,古柏仍屹立于两侧,继续发挥行道树功能;一些段落成为景区,服务当地经济。我不得不呼朋唤友,带上行囊,邀上司机,一会儿徒步,一会儿坐车,像走跳棋那样行走翠云廊。尽管如此,外地朋友们依然被这古道和古柏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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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感谢剑阁人民,当年见古柏损毁惨重,义愤填膺,挺身而出,联名告状信直达蒋介石,省政府才下令保护古柏。1941年,剑阁县成立了“剑阁县古柏保护委员会”,保护古柏成为剑阁官民的重大事项。新中国成立后剑阁更加重视对翠云廊古柏的保护,禁伐,颁布管理条例,登记、挂牌编号,建避雷设施、立支架、制围栏加固维护。1958年大炼钢铁,山上树木被砍伐殆尽,但没有任何人敢打古柏的主意。而今采用现代科技全球定位系统定位到每一株古柏,实行“一树一策” “私人订制”式保护,防病治虫,补植幼柏……护树、爱树是剑阁人民的天然情愫。
去年普查统计,151公里翠云廊之内仍有7803棵不同年龄的古柏存留,国内国际堪称奇绝。千年来的保护、补植措施周密有效,才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天然绿色长廊。沿108国道徒步抑或开车行走,心旷神怡。剑阁人民的植树护树理念,更是一座长青不朽的丰碑!
我们苛求不了历史的偶然,在深感遗憾的同时更感幸运,我们依然能看见翠云廊古道、古柏原本的样子,不幸之大幸。
人类从远古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路走来,如今已进入生态文明时代。在新一轮生态文明开启之际,还能一睹上一轮原初生态,而且是活的生命体,“活化石”“活教材”,多么难得啊!多么伟大的幸存者啊!与其朝夕相伴的我等子民,该是何等荣幸啊!
金牛道从来处来,翠云廊到去处去。
古柏在上!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