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大秦之滥觞,观凯撒之圭臬
——“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感怀
栏目:视线
作者:李卓 高远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中国国家博物馆与意大利渊源深厚,曾在2004年举办“古罗马文明展”、2018年举办“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展”、2019年举办“归来——意大利返还中国流失文物展”等展览项目。日前,正在国博展出的“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聚集503件珍贵文物,有“从未在意大利境外展出过的几件考古发现和艺术巨作”,也有“从未离开过所属展览馆”的展品,堪称古老意大利文明在源远流长的中华大地上最为系统和全面的展示与呈现。

  在中国古代,古罗马被称“大秦”,《后汉书·西域传》有“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的记载,条支在今伊拉克境内。汉代甘英虽然因水手劝阻未能抵达大秦,但东汉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至汉,“安敦”应即当时的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中国与罗马帝国自此开启了直接往来。

戴头巾的奥古斯都头像(大理石) 公元前1世纪末安科娜出土
马尔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意大利之源——古罗马文明展”可称古罗马文明的活标本。走进展厅,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纯白色石基浮雕,是祭拜战神马尔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和森林之神西尔瓦诺斯的祭坛,浮雕内容讲述母狼哺育古罗马双胞胎先人的故事。在古罗马民间神话中,罗马城的创建与母狼哺人的传说紧密相连,罗马人认为埃涅阿斯的后代罗穆卢斯与瑞摩斯这对孪生兄弟,他们自幼由母狼喂养长大,是创建罗马城的英雄,纵观世界历史,几乎每一个民族的起源都与神话传说息息相关。当然,真实可靠性暂且不论,至少后人在无可靠史料正实之前,这些神话传说可作为了解其民族心态、种族特性以及文化传承的参鉴。古罗马祭坛实物说明,古罗马人最初只是从拉丁姆平原上的一个小城邦起家,经过七百年的吞并和远征,发展成为横跨亚、非、欧的庞大帝国,亦可见古罗马人在尚武、暴力、强蛮、杀戮中崛起的历史征程。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郭长刚说:“或许血液里真的掺入了狼性的成分,或许他们真的传承了战神的秉性。 ”观祭坛人物、动物、神祇技法栩栩如生,刻功细腻传神,堪称古罗马时期雕塑艺术中的上乘之作。

  祭坛旁是一尊名为《休息中的拳击手》的铜像,与白色祭坛相对应,十分醒目。拳击手健硕的身躯弯曲着,双臂垂落在大腿,头向右侧,浓密的、连鬓发须透出疲惫,拳击手脸颊上的几处鲜血欲滴的伤口,是这幅雕塑的点睛之笔,伤口是用紫铜镶嵌上去的,细微逼真,与悲凉的眼神对应凸显人物内心的反差。古罗马人以好战、暴力征服世界,但却以欣赏、崇拜竞技运动,特别是格斗运动为荣。他们从竞技中寻找力量,释放武力,并作为精神寄托。该作品虽为仿品,但形象逼真,神情并茂,刀功精湛,技法娴熟,可称精品中的精品。但有一点需要注意,这座雕塑属于古希腊艺术风格。那为何它放置在意大利源头展的序幕中呢?想必策展者布置此作品时乃从艺术角度考虑,要指出古罗马文化艺术的源头秉承自古希腊艺术,虽然他们是两个具有截然不同特性的民族,但两者根脉相连,花开并蒂。

骨灰瓮(蓝绿玻璃) 公元1世纪庞贝古城出土
庞贝考古公园(庞贝古城)藏

  古罗马人在金戈铁马、开疆拓土中征服希腊后,开始全盘吸收古希腊文化。特别是布密战争后,罗马人意识到希腊人在文学、艺术、哲学方面都无比优越于他们,自己族群的野蛮粗鲁较之希腊人的文化修养差之霄壤。于是一边将希腊的大量艺术品,尤其是雕塑和绘画劫掠到罗马,并带回富有造诣的艺术家和技术高超的工匠;一边学习希腊语,模仿希腊建筑,甚至把战俘、人质中有知识、特长的文人挑选出来作为教师设坛讲学。贵族青年也必须要到希腊留学才算完成学业。可以说,当时古希腊对古罗马的影响根深蒂固,从权贵阶层到普通百姓,一切以希腊为马首是瞻。故此,英国著名学者罗素语出惊人:“终于,罗马在文化上成了希腊的寄生虫。”此话虽有偏颇,但符合史实。因此,完成于公元前一世纪前半叶的这座《休息中的拳击手》,在展览中被置放在与古罗马狼育先人记载同等重要的位置,也允理惬情了。

  展览中占很大比例的是墓葬和祭祀用品。世界众多民族中,无不将墓葬与祭祀看得如天高山重,中国古籍《国语》中喻此为“绝地天通”,古罗马亦是如此,罗马共和国中的大祭司享有宗教事务的最高裁决权。展览中祭祀文物种类多、涉及广、跨度长。作为欧洲文明“曙光时代”的意大利伊特鲁里亚文明,其墓葬习俗是将逝者肉体火化后置入陶制瓮中,安放于如同生前家居环境的石墓内,他们把坟墓看作灵与肉的共同归宿,通过墓葬展品使后人一窥伊特鲁里亚文明的露水灵光。随葬品以金属制品与陶器为主,金子在古希腊被视为太阳的象征,故此首饰多为金质,而佩戴金饰意味着可以得到神明的庇护。建立在古希腊文化基础之上的古罗马文化亦然,展览中有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等,特别是银器和青铜器制造工艺更胜一筹。工匠在薄薄的银板上捶打的层次痕迹清晰可见,有的是以雕金技法点缀,精妙绝伦,显示出古罗马工匠巧夺天工的高超技艺。

  陶器是随葬品中的重要品类,匠人在红色或黄褐色泥胎上用特殊的黑漆来描绘花纹,内容大多是自然景物或对英雄的崇拜,圆雕手法中可见伊特鲁里亚文明影响的痕迹。徜徉于展厅中,浏览古罗马的陶器,不禁使人遥想中国汉代陶俑艺术,那白粉涂面、颊染淡红、墨线描眉、朱红点唇的汉俑,貌似雕塑感不及古罗马陶器直观强烈,但突出线条的粗犷和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大巧若拙的气韵之美。

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大理石) 公元2世纪圭多尼亚-蒙特切利奥出土
罗马城区与列蒂省考古、
美术与景观署-鲁道夫·兰恰尼市立考古博物馆藏

  玻璃制品在随葬品中占很大比例。早在古罗马共和国末期,玻璃制造技术就在西顿人中兴起,玻璃吹制技术制造出的各类灿烂绚丽的球形器皿享誉当时。古罗马帝国时期,玻璃制造技艺达到顶峰,精美的玻璃制品也沿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林梅村在《丝绸之路考古15讲》中就说道:“楼兰城郊外,东汉墓内发现两件罗马搅胎玻璃饰件和两颗玻璃珠,类似搅胎玻璃饰件在红海著名罗马古港口——贝勒尼斯遗址也有发现。”学者认为,楼兰墓主人的耳部玻璃饰件,很可能就是东汉诗人辛延年在《羽林郎》诗中提到的“大秦珠”:“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髫何窈窕,一世良所无。”在古代中国,人们虽然对玻璃并不详解,但对遥远的古罗马的玻璃制品已经较为重视了。即便当今,意大利的玻璃制作和工艺仍旧傲视群伦。

  除玻璃外,珊瑚、珍珠、玛瑙也是古罗马的特产,在展览中也有展示。很多首饰采用几何纹路,含有“祈求平安”的寓意。稍有遗憾的是,能像火炭一样发出红光的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并未展示。另有遗憾,被古罗马人视为“神物”、价格等同黄金的中国丝绸,由于丝品特质,湮没于古罗马的文物之林中了。凝视古罗马的墓葬与祭祀文物,可感知其对亡灵的抚慰追怀。在古罗马时代,生命的逝去是发生最为频繁的事件,因此墓葬与祭祀文化,透视着古罗马人的生命哲学。

  肖像和雕塑是一大亮点,其无与伦比的肖像艺术,以注重细微刻画人物的面部特征享誉古今。在“凯撒的后裔”展厅中,罗马帝国的奠基者凯撒大帝养子与继承人屋大维的肖像极为引人注目。肖像名为《戴头巾的奥古斯都头像》,将古希腊的纯粹与诗意和古罗马的写实风格融为一体,刻画得栩栩如生。屋大维英俊潇洒的神态非常具有现代感,站在肖像前,似乎穿越时空,与两千年前的真人面对面,甚至连屋大维微妙的面部表情都清晰可见,这是此幅肖像最震撼人心之处。《安吉提亚女神坐像》,她身裹厚袍,褶皱层层叠叠,与卢浮宫胜利女神身披薄纱的效果异曲同工。雕塑虽面目破损、小臂残缺,却不失这位号称拥有魔法和治愈力量的女神亦正亦邪的神韵。另外一个用于油灯座的青年男子铜像设计独特,此类格调的雕塑一般摆置于皇家贵族的客厅或餐桌,寓意时刻提醒人类人性的脆弱和命运的无常。雕塑头戴冠冕,手持花枝,左腿稍微向前迈出,正是这稍稍迈出的左腿与正襟危坐的古埃及法老像艺术处理迥然不同,让人不由联想到著名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曾发出的感慨:雕塑往前一小步,但艺术史迈出一大步。古罗马雕塑作品个性突出,虽然继承古希腊的传统,但多多少少失落了些悟性和灵动,优雅风度和对理想自由的想象能力也稍有欠缺。亦如黑格尔所说:“罗马所谓德行是指勇敢;然而并不是个人的勇敢,而是根本上和同伴们联系时表现的勇敢,这种联系被看作是至高无上、可以用种种暴力组织而成。”

胜利女神与胜利纪念物浮雕(大理石) 公元前1世纪
罗马国家博物馆藏

  我们研究欣赏古罗马艺术作品,假如只单单以艺术的角度来看待,那便看浅了其艺术的内涵,古罗马艺术本质是超越文化艺术范畴的,它折射出的是古罗马民族生性蛮强的战争文化。故此,以战争文化解读古罗马时期的艺术作品是必要的视角之一,但可惜的是,这一角度,往往被现代人所忽略。

  展览最后部分“时代的见证”是古罗马钱币铸造、发行、流通的讲解与展示。钱币不仅是研究社会经济的重要信息,更是文化特征与艺术理念的源头之一。例如展览中从奥古斯都到戈尔狄亚努斯三世,金、银、铜币上铸造的各个时期的皇帝头像,完全可以说是古罗马皇帝的群像图谱,为古罗马文化艺术研究提供了珍贵资料。

  整个展览清晰地展现出古罗马文明的发展脉络,集中反映西方文明的重要起源。恩格斯曾说:“没有古希腊文化和罗马帝国奠定的基础,就没有现代欧洲。”走出展厅,仍心潮难平。感慨于曾经享誉世界的古罗马文明在金戈铁马中扩张,在扩张中稳固,在稳固中鼎盛,在鼎盛中膨胀直至灭亡。“光荣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作为西方文明之魂的古罗马文明,在傲视西方数百年后衰落,可贵的是拉丁精神和文明种子播向世界。更感慨于我们中华文明五千年源远流长而延绵不绝,中华民族无数次在淬火中铸炼,在涅槃中重生,至今长盛不衰。回望展室,满眼罗马古风,观西方文明之肇迹,慨中华民族复兴之将至,不禁忆起辛弃疾的诗句:“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作者李卓系南开大学教师,高远系旅法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