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中国画) 张进
1989年2月13日至19日,一位年轻艺术家的水墨画个展,展出于中国美术馆一楼东南厅。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叫张进,时年31岁。
如此年轻,居然能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确实令人称奇。这位早慧的艺术家,1958年出生于北京。5岁时随祖父张渭侪习字,10岁随父母移居西安,并由苏体乾、陈瑶和外祖父沈文涛启蒙,学习传统山水画,后得石鲁、何海霞、罗铭等长安画派诸位名家指导。1976年,他由西安返回北京,师从梁树年,成为梁氏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1978年起,他任北京五十四中美术老师,直至退休。
张进的从艺道路可谓顺风顺水。1985年,27岁的他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张进国画作品观摩展”;次年,28岁的他在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举办“张进画展”;1989年,31岁的他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张进画展”。深厚的传统笔墨功力和大胆的现代形式探索,使得张进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国画界,头角峥嵘,几乎无人不知。
当时,水墨画坛波涛汹涌,西潮澎湃,现代水墨风头十足。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确实为中国画的创新打了一针强心剂,尤其对于形式语言层面的探索,可谓立竿见影。夸张、变形、拓印、拼贴,招招鲜,招招灵。很多人的现代水墨探索都停留在表面,而张进对此保持足够的理智与清醒。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上,他那两幅长达20米和30米的现代水墨长卷《蓝色的沉思》和《自然的启示》,在当时格外让人耳目一新,至今仍为许多朋友所津津乐道。但是,他并不满足于形式语言的创新。
他知道任何一种潮流都会退却,热潮之后的冷寂,才是艺术家真正需要面对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逐渐从水墨现代性的实践中沉寂下来,对主流和热潮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重新打量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
自1994年始,张进每年都会在距京380公里的太行山深处隐居数月,独行苦修。往来于都市与山林,这样的两栖生活他已过了近30年。当艺术市场越来越热的时候,他却远离尘嚣,退隐山林。张进非常认同徐复观的话:“画家的心中,若填满了名利世故,未留下一片虚灵之地,以‘罗万象于胸中’,而欲在作品中开辟境界,抒写性灵,恐怕是很困难的事。”为了远离名利世故,他每年暑期都在太行山中,与自然晤对,为自己的心中留一片虚灵之地。
1995年,他赴意大利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开放展,重新认识水墨、色彩与中西艺术的关系,领悟到“黑白是中国的哲学,色彩是西方的世界”。至此,画中不再出现色彩。在太行山里,他深入思考传统水墨的价值,领悟水墨的文化性和精神性,并认为“水墨即生活,生活即水墨”。
长安画派提倡的“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使张进步入画坛之初就开始领悟艺术与现实、艺术与传统的关系。而在对古今中外的艺术进行深入的考察之后,他对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的认识更为深刻。他认为“传统是现代的根基,现代是传统的生命,既要从传统中汲取,又要在现代中超越。一身泥生活,就是到自然中去,到生活中去,掏出心来画,只有这样才能心物相印”。长安画派的“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是平衡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而张进的“水墨即生活,生活即水墨”,则是艺术与生活的融合。
张进自言一生只做三件事:画画、教学、收藏。其实,三件事归根结底就是一件事:艺术。他教学教的是美术,注重学生审美能力的提升和健全人格的建立;他的收藏是以审美的眼光去收藏,着眼于藏品至今活着的审美精神。艺术已经完全融入其生活,二者难解难分。
他用水墨画自己的日常生活,画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小猫小狗、太阳月亮,画身边人,画眼前事,画心中意。有时候,他在画中散乱地写一些文字,絮絮叨叨,散散漫漫,写尽庄和小院的闲情逸致:“树叶上不时掉下大大的雾水来。”“时近中午,风来了,云也来了,感觉也就跟着来了。”“山雨后,荷更香。每年入山,都是老齐摆弄院中的花草虫鱼,只是这荷花弄了两年也未开。进记。兰无花更雅,荷亦如此。进又。为全画,可无话找话。进又又。”他在画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题记,甚至“无话找话”,山居生活的闲散自在溢出画外。而“秋天的月亮,满天的星星,如童话的世界。星星亮的可以摘到,月亮明的掉进来了”,这样的题记,本身就是一首非常清新隽永的诗。
他在山中的小院里作画,大幅的作品,宣纸就直接铺到泥地上,那情形,简直就是真正的墨耕。柔韧而敏感的宣纸,直接铺陈在土地上,张进在其上纵情挥毫,想想那个场景,就让人觉得过瘾。完成后的作品中,还深浅不一地留着他的足迹,鞋底的纹样印在画面上,与水墨毫不违和,浑然天成。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进行现代水墨实验之初,他就和当时主张与传统决裂的激进派不同,强调在传统基础上借鉴西法。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对传统的认识愈加深刻,回归的力度更大。水墨画以意为主的美学思想,平淡天真、简淡朴拙的美学风格,对意境和人品的高度追求,这些都深深地吸引了张进。不过,传统犹如黑洞,吸力极强,进去容易出来难。张进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屈从的人,无论是对于世俗,还是对于传统。
张进最喜欢长安诸家中的石鲁。作为长安画派的主将,石鲁具有强烈的创新精神和艺术个性。石鲁的“野、怪、乱、黑”,影响着张进的“野逸生辣”。
太行山嶂石岩九女峰山腰处的庄和小院,既是张进的桃花源,更是他的实验场。他在这里亲近自然,深研传统,积蓄情感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意志的力量,创作“野逸生辣”的艺术作品。他的水墨画笔墨简括,张力饱满,看似粗服乱头,实则明净澄澈。无论是两栖式的半隐居生活方式,还是泥地上直接挥毫的创作方式,都是张进自然而然的选择,是他的天性使然,也是他的文化自觉。他特立独行,与主流保持疏离,不被驯化。他明白,一个真正的纯粹的艺术家,最可贵的就是心灵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艺术于他而言,是自由心灵的吟咏,是独立人格的象征。在最近的一次个展中,他以“一把山草”为展名。那把野逸蓬勃的山草,正是画家的人格自况:不畏时流,不慕风尚,质朴,粗粝,倔强,顽强。
(作者系中国美术馆研究部主任、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