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新貌(中国画) 陈危冰
画坛的“田园诗人”
中国人的田园情结是很深厚的。地处苏州工业园区唯亭的草鞋山遗址,就有距今6000余年马家浜文化遗址中的水稻田,这也是中国发现最早有灌溉系统的古水稻田。遗址中同时还有最早的结构型房屋和葛布织物残存。草鞋山遗址,文化堆积层厚11米,可分10层,整个序列几乎跨越太湖地区、乃至长江下游一带的新石器时代,到先秦历史中村庄与田园的全部编年史。而其中的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到春秋时期的吴越文化,尤其为我们所熟知。中国农耕社会几千年,土地是中国人的命根子,田园情结作为维系稳定社会结构的要素,深深嵌入了中国人历史记忆与文化基因当中。晴耕雨读是中国古代士子的理想追求。
田园山水很早就进入中国艺术家的视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晋代陶渊明的田园诗《归园田居·其一》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唐朝诗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写出了一曲轻松、自然的田园牧歌: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在南宋,一位致仕后隐居苏州石湖长达十年的诗人范成大,留下了田园诗名作,其中的名篇传诵后世:
柳暗阊门逗晓开,半塘塘下越溪回。
炊烟拥柁船船过,芳草缘堤步步来。
(范成大《半塘》)
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
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
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
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
(范成大《初归石湖》)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列举这几位田园诗大家的作品,就是因为在苏州当代画家中,有一位专攻田园山水画的名家陈危冰。他的田园山水画,精确地传达出以上诗人田园山水诗歌中的意境,或者说是对中国古典田园诗精神的一种奇妙的嫁接与转译。
记得我们曾结伴到内蒙古出差,一路上聊天,他讲起自己对古代田园山水诗的热爱,甚至产生了想画一些古代田园诗人的诗意图册页。中国传统诗学中,也有诗画同源说。我本人作为诗人,常常喜欢将是否有诗意作为评价一件作品艺术价值的重要标准。陈危冰的田园山水画画出了江南的诗意,他的作品是江南大地的田园山水诗。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陈危冰的田园山水画是亲近人的,他用画笔构建起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完美关系。虽然画面中时而无人,甚至可以用杳无人迹来形容,但一草一木、飞鸟鱼虫、家禽家畜,都是有人间烟火气的,以人的心灵尺度来衡量和规范的,以诗意表达、诗性抒写来呈现的。
“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陈危冰笔下的田园山水是知旧路、认邻翁,有来历的。由于传统的强大,苏州当代新吴门画家在继承传统和开拓创新上面临很大的压力与挑战。我们说,灿烂辉煌的传统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但如果处理不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就容易笼罩在传统的阴影里,亦步亦趋、墨守成规,甚至画地为牢,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传统就会成为继续前行的障碍与阻力,成为背负的一笔沉重债务。陈危冰对吴门画派的先贤大家不是一味顶礼膜拜、摹旧复古,他只是将他们视作了可亲可敬的“邻翁” 。他的作品在承袭吴门画派诸家,尤其是沈石田的笔墨意趣和疏淡意境的基础上,更多了诗人抒情的笔触和温暖的情怀,更多了清新、明亮、艳丽以及现实的警醒与现世的欢愉,即便我们能从他的画中发觉桃花源般的缥缈仙气,也是观之可亲的,像我们苏州的轧神仙庙会,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在他宁静恬淡的画面中,却有着热烈与热闹的底色,让人在其中小憩,暂且放下浮躁,忘却烦恼,做一下白日梦。
我和陈危冰是文联的同事,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曾经因有《村庄与田园》系列组诗,而被有的评论者称为抒写乡村题材的“田园诗人”。其实,这是我一个阶段性的抒情主题。我们同在苏州,我写我的村庄与田园组诗,他画他的江南田园风光,这是他绘画中的田园山水诗系列。我相信,时代越是向前发展、社会越是进步,田园山水之于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反而会越发凸显。因为,田园山水不仅让我们知道来处、记住乡愁,也是我们返乡的锚定之处,更是他作为一位当代画家的田园梦和心灵乌托邦。
“炊烟拥柁船船过,芳草缘堤步步来。”陈危冰的画,正如诗句所呈现的诗意江南,生机盎然,引领我们完成纸上的还乡。这种活泼、温润、欢快的当代田园诗风格的画作,是民间的、有野趣的,充满了江南鱼米之乡的生活气息。因此,他的田园山水画是可以辨识的、接地气的,与我们熟悉的乡村记忆和俗世生活紧密相连。同时,他那些云蒸霞蔚、逸兴遄飞的田园山水画也充满了现实感和时代感,体现了笔墨随时的当代性。
黄叶一醉(中国画) 陈危冰
画坛的“时代歌手”
传统的田园山水画容易让人联想起退隐、消极避世、远离尘俗、躲进小楼成一统等等,但陈危冰笔下的田园山水,除了表现江南田园风光和温山软水的自然之美,还传达出当下的时代精神,这是作为一名新时代艺术家的使命感与责任担当。
陈危冰的画虽有续脉传承的功底,但他更重创新。他的作品没有传统文人画中的荒寒、冷僻、孤寂、生拙等相关联的枯树、败草、荒郊野岭、古道西风瘦马,相反的是,他用色彩谱出了积极进取的时代新声与响亮音符,传达出当代的田园牧歌和生活风情。
他笔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飞鸟虫鱼、家禽家畜,继承发扬了吴门画派的一些优秀写实传统,他热情洋溢地绘写现实,并在续脉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在他看来,青绿山水反而是最适合反映当下身处的时代,因为,他所表现的不是分裂、苦涩与痛苦的自我,而是和谐、喜乐和歌唱的内心。
我想,田园山水画的时代新声,既体现在笔墨创新上,也体现在内容抒写上。在陈危冰笔下,可以说既有历史视阈中的山水田园风格,又能做到推陈出新、别开生面、满含意趣,唱出了饱蘸浓情的时代新调。
从他的绘画近作上,我们不难发现,构图稳中求变、笔墨苍郁浑厚,一洗传统古典文人画中的陈腐、衰败、颓废、羸弱无力的气息,无不洋溢着新时代的朝气与活力,或草色青青,葳蕤绸密;或麦垛新堆,喜气洋溢,新鲜、自然、活泼,一幅典型的江南农家乐画面。那些草垛丛中农家小院的鹅群,引颈向天高歌,欢快的音符在水乡上空久久飘荡、回响。
陈危冰画面中的时代新声,还体现在发前人之未发上。他的用笔酣畅淋漓,意境深邃隽永,作品有时代新风,也有生活情趣,强烈的时代气息与民族的传统特色融为一体。一些山水画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苏南新农村建设的成就和乡村振兴的新面貌。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桥梁涵洞等一些新时代工程项目的代表符号都进入了画面。透过画面,观者能够感受到江南这片改革开放热土的蒸腾热气,与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蓬勃创造的生机与活力。
这些新创作,让我想起新金陵画派代表画家钱松嵒先生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采风时所画的那些画,以新视角、新笔墨,豪情满怀地讴歌祖国的河山新貌和人民的创造激情,对传统的山水画进行大胆改革和创新,从内容到形式所完成的探索与蜕变。虽然,陈危冰这些新画风和新探索还远未定型,还有待自我的完善、提升和时间的积淀、确认,但这种自我突破的勇气与精神,值得肯定。同时,他用绘画形式传播江南文化,讲好苏州故事的努力,更值得倡导。
陈危冰用他的青绿田园山水画为江南赋彩、为时代歌唱。在此过程中,他的画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笔法和调式。笔法是技艺,这方面是他长期观察、写生和转益多师、善于学习的结果。笔法是经由习画者的心得经验融汇而成,是他独具的笔触。在他自己的画册“课图稿系列”中,也作了专门的解析与示范。这种“陈氏笔法”是他绘画中的“武功秘诀” 。笔法所至,春风化雨。调式也是与笔法密切关联的,他的风格与个性,就是他绘画的面孔与方式。这是他艺术探索过程中形成的比较个人化的形式规范,也是他找到了与自身秉赋与气质相契合的艺术腔调,类似于传统戏曲中的润腔。
虽然,操持苏州市美协的日常工作占用了陈危冰的大量时间,但他在田园山水系列画作上颇费审思心力、自律勤奋。正如我早年在一首诗中所言:
在自己的田园里
劳动,直到天黑(
小海《田园》)
我也祝愿他在田园山水画的广阔天地里,能出更多的精品力作,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