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墨何至以身为子娱
——从“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观苏轼“自娱”心境
一夜帖 苏轼(宋)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
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此诗为苏轼元祐八年(1093年)所作的《鹤叹》 ,当时其正值晚年生涯转折阶段,哲宗亲政,再度启用新党,苏轼除知定州,开始了一贬再贬之路。诗人以寄托的手法咏鹤,以此来抒发自己孤独凄苦、不甘任人摆布和怀才不遇的的现状。同时此诗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苏轼面对种种困境时无所畏惧、自然无他的本性,诠释了其不为“子娱” 、只为“自娱”的哲学心境和人生写照。他积极乐观的心态和崇尚自由的精神,贯穿于其一生的为人处事与艺术创作之中。
苏轼艰辛的贬谪生活,非常人所能体会,在他本应该为社稷施展抱负之时,被迫远离了庙堂之争,行至多处贬谪地,起伏不断。但同时,不断的挫折也成就了其“文以载道、艺为人生”的情怀,可以说,这期间心境的变化与他日后的文学与艺术创作心态密切相关。此次“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从横向、纵向比对中观照到了苏轼的交游、文学、书法、生活情趣与人生态度各个方面,展出了与苏轼生活、艺术相关的各时期书画家的作品。抛开现象看本质,如果单从所展出的苏轼墨迹作品来看,也可以从中读出苏轼那豁达的心胸与“自娱”心境的养成过程。
一
“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中展出的(传)苏轼《定惠院二诗草稿》记述了其谪居黄州、暂住于定惠院的情景,诗中“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两句,描写出了天地间仿佛就他一人,无人和诗、独自饮酒、一片凄凉的景象。通观全篇墨迹,笔墨潦草,删删改改,混乱思绪,一目了然,真实地再现出了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背井离乡, “不得签书公事”的凄凉心境。
好在友人间的往来增多,让苏轼走出低谷。《京酒帖》(元丰三年,1080年)、《啜茶帖》(元丰三年,1080年)、《新岁展庆帖》(元丰四年,1081年)、《获见帖》(元丰五年,1082年)、《人来得书帖》(元丰六年,1083年)、《一夜帖》(元丰六年,1083年)等都是写给友人的书信。其中,陈慥是苏轼谪居黄州时期与其书信来往最为密切者之一,故宫所藏《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皆是苏轼寄予陈慥的信札,从信中可看出,无论是相约聚会,还是慰问悼念,二人之间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可以说,苏轼在黄州的中后期生活过得还是十分惬意的,有了自己的屋舍、田地、酒友……再加上较长的闲暇时间,让苏轼的精神得以解脱,进而也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作品少了“戾气” ,更加注重心性的调整,趋于温和。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自我心境的调节,都作用于苏轼的艺术创作中,其书法艺术风格也由原本的姿媚变得激励,进而趋于圆劲,成就了他的艺术转型。如展出的《治平帖》 (熙宁三年,1070年)是苏轼早期作品,其细腻的笔法与俊秀挺拔的字迹,仿佛是缓缓流淌的溪水,让人心情平静。而元丰五年(1082年)所作的《黄州寒食帖》却气势如虹,如由浅至深的江海,使人豁然开朗。再到元丰末年(1084—1085年)苏轼写给范仲淹四子范德孺的《春中帖》 ,全篇笔墨纵横、巧拙相宜,就如老友会面,诉说着诸多琐事。这些都是苏轼心境变化的真实写照。
二
元祐元年(1086年)哲宗继位,太后执政,苏轼经历“乌台诗案”后再次受到重视,重新被启用,短短的八个月间连升三次,官至翰林学士。此次展出的《归院帖》和《题王诜诗词帖页》即此阶段所作。低谷后的升迁,没有让苏轼迷失方向, 《归院帖》虽叙述了公务之事,但是字里行间,笔意萧散,意在笔先,率性天然。而《题王诜诗词帖页》是苏轼为王诜自书诗所作的题跋,所题内容记载了王诜因“乌台诗案”所受的牵连,展现出了二人的深情厚谊。
元祐八年(1093年) ,宋哲宗亲政,原本被摧毁的王安石新法死灰复燃,新党诸人再被启用。此时身居高位的苏轼屡遭攻击,心灰意冷下,他上疏外乞,除知定州。但新党继续迫害,又被罢定州任,任英州知州,途中又被降职于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开始其两年多的惠州阶段生活。此时,苏轼已没有初到黄州时的悲愤与激动,随遇而安更符合他的心境。
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二日到达惠州,并写下《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全诗透着苏轼达观欣乐的气息,面对南方的新环境,如旧地重游般,百姓的友善,以及他看到家家户户自酿的美酒,都让苏轼发出感慨:“会有幽人客寓公” 。虽为谪官,但是由于苏轼的名气大,在惠州的生活可谓是“友朋相伴” 。詹范、林抃、钱世雄、吴复古、参廖、程正辅、方子容、周彦质等人皆是他此阶段密切往来者。他达观的心境在诗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在嘉佑寺的松风亭中,苏轼见到了垂卧的梅树在桄榔园中绽放的景象,不禁想到了当年贬谪黄州时在春风岭上见到的梅花。于是在绍圣元年(1094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为此赋诗: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
……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一首过后,苏轼觉得还没有尽兴,又紧接着继续写到: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
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
……
两首诗皆可用空灵来形容,一句“岂知流落复相见” ,已不似当年的悲凉,一股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感慨万分。而“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 ,看似表达谪宦的孤独,实则是自我调侃的豁达,高洁傲骨的梅花与清香的酒水都陪伴在左右,这是何等的美事?嘉佑寺的住所环境十分简陋,但苏轼也能够苦中作乐,正是这种豁达与通透,使苏轼在这岭南之地的生活变得绚烂多彩。
谪居惠州时期,苏轼旷达的心性让其诗文充满了童心,总能够在伤感中寻求到“自娱”突破口。再看此阶段苏轼的书作,不仅见证了他与友人们的交游状态,同时也从另一个方面展现出了苏轼豁达的心境。展览中所展出的绍圣四年( 1097年)苏轼为李公麟《三马图》所写的《三马图赞并引残卷》赞文,是苏轼在谪惠期间回忆往事时所作,往事虽历历在目,但心境平和的他,书法已力透纸背,运笔更加稳健,不带一丝的犹豫与迟疑,无意于佳乃佳,诚如唐孙过庭《书谱》中所言:“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
从入世到被迫“出世” ,苏轼在这跌宕起伏的境遇中成就了更好的自己,“自娱”心境下的他,不被现实所拘囿,把对社会现状的看法和人生坎坷的思考都寄托于其文学艺术作品中,心性逐渐变得更加超脱,仿佛神游一般,欢脱自在。而其书法作品也在自由的笔法外更显沉着,“意”造无法,收放自然,让人在品味展出的传世之作时,不仅能“审美”文辞书作的意境之美,也能深刻体会其人生追求的百折不挠。可以说,苏轼一生,不愧于百姓、不愧于文学、不愧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