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去已远 翰墨永清芬
——舒乙谈老舍先生的书法
舒乙近照
今年8月24日是老舍先生逝世40周年纪念日。最近,我择空去拜访了他的长子舒乙先生。舒乙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原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也是海内外知名的老舍研究专家,爽快健谈。促膝品茗后,我们开始由老舍先生是北京文艺界的元老,担任过北京市文联的首届主席,谈到了老舍先生的书法。
舒乙说:“一般读者只读过父亲的小说,看过父亲的戏剧,很少见过他的书法。其实父亲的书法写得端正清雅,很有书卷气。他的字,一是工整,看着清爽、干净;二是楷行兼之,柔中有刚,给人一种敦厚踏实的感觉。人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父亲的字的确很像他这个人,端正清雅中透着灵气。他早年练字,学过魏碑唐楷,但后来作书,又不尽然摹仿魏碑唐楷,算是自成的‘老舍书体’吧。”老舍先生青少年时期的字存世只有一件,那是他1924年出国之前送给好友白涤洲的,写的是“笃信好学”四个大字。正文外,有两行小字款书:“读书达理,则心平识远,富贵名利无所乞求。旦夕警策,守之终身,便是真君子,大英雄。”意思极好,今天看来仍旧很有教育意义。这幅字写得很潇洒,有书卷气,但笔墨似乎不够精到。后来在抗战时期写的字,比较沉着清劲。一则因为以前写作尽用毛笔,如同日课,沉稳是月积年久的历练结果。二则因为那时候没有好纸,只有土纸草纸,必须慢慢用心地写,难以随意挥洒。抗战时期的手稿,全是端端正正的行楷。1941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为了筹款劳军,举行过卖字献金活动。老舍先生把刚写完的一个话剧手稿拿出来参加拍卖,当天就被收藏者以两块大洋的价钱买去了一页。那次义卖活动,售出最多的是他和郭沫若两人的墨迹。
那个时期,老舍先生喜欢写字送人,想给人以鼓励,内容都是自撰的诗文。他从不写陈词俗语,也很少抄录古诗词。他最爱书写的是自撰的通俗语大实话,而且是他自己的处世哲学或人生经验之谈。舒乙管这个叫做“老舍式的格言”。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1938年老舍先生给胡风先生写的一幅联语来,舒乙说:“当时日寇侵占东北,华北危急,所以他写‘有客同心比骨肉’。即使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父亲依然幽默乐观,说什么‘无钱买酒卖文章’。因为他坚信中国人必胜,亡不了国……”
解放后,老舍先生的书法比前两个时期写得更加老练雅致。大概因为声名和地位之故,求他写字的单位和个人也越来越多。四川杜甫草堂、海南石崖、内蒙青冢、北京仿膳餐厅、日本作家小屋等都留有他的墨迹。老舍给友人书幅,经常以对方名字作嵌名联,语兼庄谐,数字即切中特点,很受欢迎。例如以“鸡鸣茅屋听风雨,戈盾文章起斗争”赠茅盾,以“云水巴山雨,文章金石声”赠巴金,以“乐礼添黑发,服务为白丁”赠黑丁,以“曲高和众,波远泽长”赠曲波等。仅1963年一年,他就为友人撰书了二十多幅嵌名联。
这个时期,生活虽然稳定平和,但工作太忙,他一般上午写作,下午开会办公或参加社会活动,只能晚间在灯下挥毫。在他残存的日记中常有“元旦写字”或者“初一写字”等记载,可见每逢岁首迎新,他都以写字开始,依然遵循自古以来书法家“新正书纸开瑞”的传统习惯。
老舍先生喜欢写毛泽东的诗词。他曾经将毛泽东诗词抄录成卷,视为得意之作,藏在身边。不料在1966年8月24日那个凄惨的夜晚,这卷手抄诗词也随他一起沉没太平湖,黯然而逝了。究竟是想表示对自己不渝信念的哀叹,还是信念和崇仰破灭后对“文革”的无奈?这恐怕永远是个谜了。然而毫无疑义的是,老舍先生用笔著述了一生,他的墨迹和生命始终是如血水般交融在一起的,让这部书法手卷伴随自己走完最后一程,或许这正是他自我了结人生的最后悲壮的篇章。
话题转到当代书坛,舒乙感慨地说,现在的环境条件都比以前好得多,当代书法事业与时俱进,令人鼓舞,但是有些现象,例如书画界愈演愈烈的吹捧之风,不免让人担忧。“著名理论家”、“书法大师”……的大帽子满天飞,连初出茅庐的书法作者,名前都冠以“著名”二字。有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满篇错字别字,却有人撰文大肆吹捧。有的领导或老总在某个部门或行业可能很出色,但书法不一定好,忽然被人说成是“大书家”,谁敢相信?艺术的评鉴必须讲科学,讲诚信,尽说假话,以丑为美,好次不分,也会毁了我们的国粹。老一辈文艺家都很看重人品艺品,艺高必须德馨,不自欺,也不欺人,才能受人尊重。我们应该向老一辈文艺家学习的地方很多。
最后谈到对北京书法界的希望,舒乙爽朗地笑起来,说:“我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也很喜欢书法。平时看报,也很关注北京书画界的事。今天写了张‘挥汗写字苦中乐,偷闲栽树自成林’,就算跟北京书友们交流,表表我的心意吧。北京书法界这几年搞得很有起色,成绩就不说了,提个小建议。我在南方各地看到很多商店牌匾,上面的字写得真好,相比之下,北京的牌匾就显得比较单调,很多都是简化字,而且很少看见让人驻步赞叹不已的好字。北京的书家能不能帮忙改观一下?”
告别了舒乙先生,出得门来,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老舍先生走了四十年了,他一生呕心沥血地为人民的忧乐立言,从不以书法家自诩,但他留下的残幅片纸,却因为他昭著的文学成就和坦荡可敬的人品而长葆清芬,让人们永远怀念着他。我相信,伟大的逝者不会走远,老舍先生就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