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总会赋予我独有的回忆。2010年1月,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偕夫人范我存、女儿余季珊来温州参加龙湾区文联成立10周年纪念活动,与我们亲密相处了8天,结下了诚挚的情谊。之后的几年里,我与余老多次通话或信件往来,表达了我想去台湾看望他与师母的心愿。不料在2017年12月14日,余老与世长辞,我在痛惜中联系季珊,匆忙办理赴台吊唁的手续,但手续办下来迟了两天,没能赶上余老的追悼会。今年9月初,我与妻子安排了台湾之行,前往高雄拜访了师母范我存。
谈起温州,往事历历在目。
午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骄阳如火,我与妻子秀红坐计程车前往季珊告知的小区。小区管理员热情有加,一边为我们引路一边说:余光中先生和余夫人是我们这里的大名人,有人来问“余先生” ,就知道是找余光中先生的,有人来问“师母” ,就知道是找余夫人的,小区里的人都知道。
我们走出电梯,季珊和师母已站在门口等候了。我们激动地紧紧拥抱、握手。师母把我们迎进客厅,季珊见我汗水浸湿了衣衫,赶忙调低空调。数年不见,季珊一点都没变化,似乎更显年轻了,师母还是一样的慈爱,不过清瘦了许多。师母说:一别就是好多年,我们在温州的日子里,你们招待得很好,活动也办得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年大家都好吧?季珊也问:当时一群人在一起好开心,后来你们是否也很少见面?我说:大家都好。那年你们回台湾后不久,我从龙湾区文联调到温州市文联,与龙湾的文友也少有见面了。师母说:我还记得龙湾区,区文联的杨旸等几位朋友陪我们爬山,一起游览了南、北雁荡山,还有江心屿,我还记得那几天天气冷,早上外出,要穿厚厚的羽绒服,看到凝结的一层层霜花。
2010年1月的确多阴雨天气,寒风凛冽,但余老一行在温州的8天里,都有明晃晃的太阳。我们都说是余老一行带来了这好天气,有暖暖的艳阳天。余老听了开怀大笑,而师母是浅浅地微笑。那年余老82岁,师母79岁,余老说话底气十足,饱含激情;师母语音温柔,气质典雅,如她年少时在乐山念书的小名“咪咪” 。我们都叫余光中先生为“余老” ,叫余夫人为“师母” ,对着他们的小女儿就“季珊、季珊”地叫,大家亲如一家。往事历历,我们谈起温州的人和事,一起沉浸在回忆里。在洞头游览的那一天下午五时,我们驱车从仙叠岩去望海楼,途中,对天文学有浓厚兴趣的余老还发现了日偏食,他叫车停下来,透过丛丛芦苇,只见一轮夕阳渐渐变成一弯“新月” ,周边是瑰丽似锦的晚霞余光,无意撰成半副巧联“余光中沉醉余光中” 。看了日偏食后,司机又开错了去望海楼的山路,天色暗了下来,只得半途而返去吃晚餐。席间,季珊问起洞头地名的由来,当地文化人邱国鹰讲述了地名来历的民间传说。余老听后说:这故事太复杂,不便记忆和流传,不如说成“洞天福地,从此开头” 。妙语一出,满座皆喜。翌年2月,余老为洞头题写了“洞天福地,从此开头” ,洞头文联特地烧制“洞天福地,从此开头”的青瓷摆盘,赠送余老。后来,余老还给鹿城区题写了“山水诗发祥地:温州” 。
说起题词,我跟师母说:“山水诗发祥地:温州”刻成石碑坐落在温州白鹿洲公园,“洞天福地,从此开头”镌刻在望海楼一楼大厅最显眼的、据说世界最大的贝雕风帆上,游客们经过时无不停步拍照留念。余老这一经典名句成了对“洞头”地名最好的诠释,现在是宣传洞头最响亮的广告语。师母听后开心地笑了,问:洞头人是讲闽南语的吧?我说:洞头方言属于闽南方言体系,在演变发展过程中受到温州话和普通话的影响,又有自己的特点。师母又问:温州话是什么语系?与杭州话同一个语系吗?我说:温州话是南部吴语方言,也称瓯语,但地区差异性很大,不同地方的温州人说不同的温州话,往往彼此间还不一定听得懂。杭州话也是吴语方言,与温州话有很大不同。师母继续问:吴语不是苏州话吗?我说:苏州话也是一种吴语方言,以软糯著称,用苏州话唱的评弹很好听。不过,温州话保留了更多古语古音,接近正统的古汉语。师母接着说:唐朝时,日本人渡海来中国学汉语,又进行了改变,现在我们去日本不会日语,讲一些比较文言的汉语,他们大致也会懂的。听师母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什么温州话像日本语。
季珊给我们泡了一壶普洱茶,端上一碟精美的点心。由于空调调得过低,师母感觉到阵阵冷意,把双手紧抱腰间,细心的季珊见状,拿来长袖衬衫给师母穿上。
说起余光中文学馆,感激中带有遗憾。
我们喝着普洱茶吃着点心,继续着愉快的话题。我说:温州话保留了古语古音,与温州的地理位置有关系,温州背山面海,历史上交通不便,城区较小,经济并不发达,因此许多温州人去了外地甚至国外,世界各地都有温州人。季珊说:我在法国时,见到好多温州人开店,卖围巾、帽子、眼镜等,大多是小商品。师母也说:我们在欧洲,喜欢到温州人的饭店里吃饭,温州人在欧洲开有许多饭店,当然也搞零售。其实,福建也多山多海,以前比较闭塞,经济不发达,很多人到海外去,也去菲律宾、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
略停一会,师母岔开话题,问:平潭离温州有多远?秀红说:开车要6个小时,平潭是福建第一大岛,与台湾隔海峡相望,是大陆离台湾最近的地方。师母问:温州到平潭要坐船吗?秀红说:听说已建成大桥,不需要坐船。师母告诉我们平潭近年来在开发,很欢迎台湾人去投资,有台湾到平潭的轮船。
师母还告诉我们福建的泉州永春县建有余光中文学馆,建馆始末,她去过四次,余老去过三次,季珊也去过。余光中文学馆于2015年11月开馆,展厅两层,白墙灰瓦。师母说:余先生出生在南京,祖籍在永春,他的父亲是永春人,很多亲戚也在永春,我不清楚什么辈分,那里姓余的人很多。他们很热心建余光中文学馆,要给余先生制作蜡像,在旅馆里给余先生反复拍照,我们很感激,捐了一些手稿、照片等。建设过程中我们提了一些意见,建议文学馆外观多加些木头,木头好过水泥,跟文化人贴近,也更有文学气息;建议他们去上海博物馆看看,或者到欧洲、日本看看文学馆的建设与管理。建一座文学馆很不容易,首先要对余先生的作品很了解,然后要对整个文化界很熟悉,同时还得懂得管理、经营,永春比较缺这方面的人才。我们有一次去,见到余先生的手稿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急忙说:这样不可以,手稿被灯光照久了,字迹会模糊,纸张会破碎。我们在故宫博物院看画,灯光是很暗的,在台湾的一些文学馆里,展出的大多是复印件,当然复印的质量很好,接近于原件,而原件要放在恒温室里保存。
余老一生有持久的创作激情,他是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也是学者,他在众多领域均有建树,集文艺之大成,享誉世界。其人其诗已成为海峡情缘的文化意象,饱含了两岸同胞血浓于水的情感。面对余光中文学馆,我们需要情怀,更需要专业,让它承载起两岸文脉的延续,让乡愁有归途。
我们还聊了许多关于台湾的话题,关于战争的苦难、民众的智慧、纷繁的思想、技术的传播、文化的融合……我们没有拘束地交谈着,不在乎东拉西扯,却被滴答的时间拉回到现实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与秀红不能让师母太过劳累,只得起身告辞。师母微笑着说:你们回去向各位朋友问好。我说:欢迎您与季珊再去温州。我们互道珍重,相拥而别,我不愿将离别做太多的渲染,因为相信我们还会相见。
(作者系温州市文联党组成员、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