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刚出门不久,天上就开始飘雪。
我踮起脚倚在窗台往外看,门前的石板台阶已经被奶奶打扫干净,只有庭院的门柱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白。门口的小路弯折,上面铺着的石板积不住雪。几片雪花刚刚落在上面歇脚,还不待下一批雪花降落,石头上的雪就化成一片水迹。这样的石头小路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青石板一块块铺展着,像是一条条小河从自家门口流出,直到汇聚在村口,和一条较为宽阔的水泥路会到一起。
中饭过后,天色阴沉得更加厉害,降雪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外面吹起了一阵寒风,轻柔的雪成团地被吹到窗台上,渐渐成了松软的一层雪糕。有的被直接拍在窗面,在玻璃上落成了斑斑点点的不规则小雪球。小路大路都开始落白,路边的树枝被压着雪,上面冻着冰柱,一根根悬在树枝下面。外面的温度随着降雪开始变化,院子里的水缸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厚冰,奶奶养在里面的鱼被冻在水下,缸水清澈,依稀还可以看见青灰色的鲤鱼在里面缓慢摆着尾巴。奶奶戴着草帽、提溜着菜篮出门,她趁着大雪还没有将门前的菜地覆盖前去地里采摘新菜。冬天的蔬菜在雪天最容易受冻,家里一般在雪落下前就将未来几天的蔬菜储藏起来,等温度回升化了雪,菜园里的蔬菜才可以采摘第二波。大白菜是家里冬天常吃的蔬菜,奶奶将白菜卷上面的积雪撇清,菜刀在根部划上一道口子,用手一掰就将一整棵大白菜摘下。
奶奶摘菜回来,几棵圆滚滚的大白菜被她抖落干净残雪,一棵一棵垒在角落里。奶奶开始备置一些冬食。冬天的吃食很多,家里在秋忙后就渐渐沉寂下来,冬天便成了村里人想着法子准备美食的季节。奶奶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制作毛豆腐。冬天室外的温度在飘雪的时候最低,这时候将老豆腐一块块切好放在竹筛上,晾在室内不通风的地方,不到一夜就可以看到豆腐长毛生菌,之后配上自家卤制的辣椒酱,便成了最下饭的小菜。奶奶从瓷坛子里掏出一把坛子菜,那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整个厨房立即都被一股浓浓的酸味占据了。
我端着瓷盆去池塘边清洗,出门顺着小路往前走五十米就到了。池塘水面平静,落雪融在水面没有形成波澜,可以清楚地看到水面倒映的群山和枯木。等我搅动着池水,水面被冻僵的枯叶慢慢往远处漂流,而水里清晰的倒影也随着涟漪被一层层晕开,直到消失不见。池水冰凉刺骨,但是我的身体却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温度。等我的手离开水面,五指关节处微微泛着红,但是掌心却开始回暖发热。回去时雪路上我留下的脚印又被重新覆盖,顺着脚印往前走,我想到了那条村口的大路。
我心里惦记着爷爷,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家里过年需要准备糕点糖酥,天还没亮爷爷就从家里抬了两大筐花生出门,他去镇上的手工糖酥作坊锤糖酥。锤糖酥是家里的习惯,新年将至,小孩在这个时候最容易嘴馋。秋收的花生一粒粒剥好装在袋里,两筐花生粒加上几百块钱,就可以制作成两铁筐的糖酥存在家里,等到过年的时候拿上盘子摆着,就是家里招待客人的零嘴小食。爷爷出门不赶巧,昨天温度尚可以让人在户外露着手洗菜,现在大雪仿佛掠夺了整个村庄的温度,让人在室内都不得不将手插在棉裤兜里暖着。此时厚雪层层铺盖住路面,天上还源源不断地飘着雪花,路上仍旧只有我一人的脚步。
晚上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站在院中看,落雪仍是没有尽头地从黑暗里撒落,院中没有来得及清扫的雪大约有一寸多厚。厨房里亮着灯,奶奶用大白菜煨了油豆腐,切了块腊肉准备配坛子菜。锅里的鱼汤咕噜咕噜冒泡,我和奶奶就坐在凳子上边剥花生边等爷爷。
半个钟头过去,爷爷终于回来了。他身上落了一层雪,担子上挑着的糖酥却用两块棉花布遮着。爷爷先喝上一口甜酒,等身子回暖,寒气消散,一家人才上桌吃菜。此时黑夜彻底地笼罩了下来,屋外的雪还在不断地往地上堆积。家里的屋顶被雪积压着形成一个圆滑的弧度,屋檐下双开的玻璃窗户被雪掩盖住底缝。昏黄的灯光却从小屋里照射到窗户上,若是站在外面远远看着,整个村里都亮起了暖灯。方正的小窗户里几个人围坐一桌,吃着热菜,喝着烧酒。
那时,屋外纷飞的大雪已经和他们无关。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