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与中国画的天然会通
栏目:书论
作者:杨明刚  来源:中国艺术报

  千百年来,中国画和书法历来被视为血肉相连、手足与共的姊妹艺术。书画会通特有其漫长的历史渊源,且有其悠久的表现传统,更有其深刻的本体基础。

  董其昌《容台集》曾载典故一则:元人赵孟頫曾向钱选请教绘画要领,问他怎样才能做到画中有情趣?钱选回答,多写隶书。赵孟頫大受启发,并于《秀石疏林图》题诗中进一步发挥:“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

  古来文人画家皆重以书入画,其画法常于书法笔法中化出高古奇崛、婉通圆润、停匀精密的线条,引起画法革新。文与可画竹,郭熙、唐棣画树,温日观画葡萄,都借鉴了草书写法而开一代画风;王维雨点皴、李思训斧劈皴、吴道子兰叶描,均与书法艺术相关。

  历代中国画名家中不乏书法圣手:或如顾恺之“亦善书”“时人号为三绝” ,或如李思训“笔格遒劲” “书画称一时之妙” ,或如甘风子“细笔作人物头面”“放笔如草书法” ,开写意人物画先河,再如《历代名画记》中标出59人均为善书画家,及至现代,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等皆书画兼善。

  “书画同源”堪称中国古典艺术最为著名的理论命题。从理论上研讨“书画同源”现象始于唐人张彦远: “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天地圣人之意也”“颜光禄云: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又《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 ”宋代《宣和画谱》承继其说,明人何良俊进一步阐发,嗣后, “书画同源”说便广为流播, “书画同源”之辩渐成声势。与之相伴,中国画和书法的会通也始终为历代书画论家津津乐道,演成古今书画美学研讨的一大焦点。

  察考中国书画史可知,书画会通突出体现于文人画之中,涵括书通于画、画通于书两端;既立足于“书画同源”说之上,又筑基于“书离于画”“画异于书”的“书画殊途”之上。但无论是“同源”还是“殊途” ,“象形”乃会通之源早已成为共识:古今诸贤皆论及造字、书法、绘画造型的象形特质;象形是古贤近儒眼中书画会通的发端与关窍。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称:“依类象形谓之文”“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 ”是为造字之原则,亦为书法造型之原则。西晋陆机曾谓: “存形莫善于画。 ”南朝谢赫《古画品录》更以“应物象形”为绘画造型之原则。明初宋濂《画原》称:“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 “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晚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画一》谓:“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 ”明末陈继儒《妮古录》称: “画者,六书象形之一。 ”清初王世敏《王奉常书画题跋》亦言:“六书,象形为首,乃绘画之滥觞。 ”近人唐兰《中国文字学》称: “文字起于图画,愈古的文字,就愈像图画。图画本没有一定的形式,所以上古的文字,在形式上是最自由的”“象意字往往就是一幅小画” 。可见, “象形”既为造字、书法之原则,亦为“绘事之权舆” “绘画之滥觞” ,书画造型均以“象形”为始发端,其形近、其源同,且皆有“象形”之共性, “画成其物,随体诘诎”亦成书画会通的关窍,古来一切书画互通的阐释均源出于此。

  在实践中,书画会通通的又是哪些地方?

  中国画和书法皆以笔墨纸砚为工具,这是书画会通最基本的物质条件和起点。中国书画艺术之辉煌仰赖毛笔之发明。柔软灵活而富有弹性的毛笔早在半坡人的彩陶绘制中便已出现,后人所谓的蒙恬制笔不过是对原始先民所用书写与绘画工具的改进而已。人类远古时期,先后以岩壁、山洞、树皮、兽皮、缣帛为载体,直至纸的发明;当岩壁、山洞、树皮、兽皮走向缣帛、纸张甚至是宣纸时,书画便具备了完全相同的衍进发展物质条件。土红、白垩、草灰、漆料甚至蛋清都曾是原始先民的书画颜料和胶着物,当线条在书画中一尊时,五彩颜料便逐渐被墨色一尊的择向掩盖,水墨的结合更为书画创造了艺术发展的相同条件。

  中国画是“书骨诗魂”的线性时空艺术,线条倍增了书画在艺术传达媒介上的基本一致性,再度强化了书画会通的根基。线条具有超强的艺术表现力,中国画和书法均以线条为主要艺术媒介。书法以之构成和表现文字,讲求于动静节奏中表现意象与情感;中国画以之表现物象,讲求体感、质感和量感,书法之线在意象性、立体性、情感性方面的探颐赋予了绘画更为丰富的造型力量。书画线条的价值在于立意、用笔、形似、骨气、象物,在于其蕴藉于形象取舍中的情感振动、潜藏于内的无限时空感,以及借由细部微别产生的风格趣味之异中深蕴的精神气质与韵味。

  张僧繇和吴道子尤善将书法笔意与神韵自觉化入画中,形成“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 “吴带当风”的新画法。周文矩融“金错刀”书法笔意创出“战笔” ,赵佶引自创“瘦金体”书法画鸟嘴和脚爪,赵孟頫爱用篆籀飞白之法写木石,柯九思善用草书、八分之法写枝叶,郑燮惯用草、隶之法画兰竹,黄慎常以草书笔法作花卉画,吴昌硕善以《石鼓》篆籀之笔写梅,黄宾虹善以小篆之法画树枝。故,元人杨维桢称:“书与画一耳……画法即书法所在。 ”清人石涛则谓:“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 ”诸家书画之论皆一语道破了中国画和书法在法度上的天然会通。

  书论画论多以“品”分高下。书论有《书品》 《书后品》《艺舟双楫·国朝书品》 ,画论有《古画品录》 《续画品》 《续画品录》,皆直接以“品”命名。 《书品》 《书后品》均以上、中、下立品, 《书断》开始以神、妙、能立品,清包世臣则以神、妙、能、逸、佳立品; 《古画品录》 《续画品》 《续画品录》或以第一、二、三立品,或以上、中、下立品,《唐朝名画录》则以神、妙、能、逸立品, 《五代名画补遗》 《圣朝名画评》则以神、妙、能立品。恰如刘熙载所言:“书与画异形而同品。画之意象变化,不可胜穷,约之,不出神能逸妙四品而已。 ”书画品第亦步亦趋、几乎同步、交互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