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家张德华在创作

　　上世纪70年代初，中央美术学院教职工下放到河北磁县的讲武城镇东陈、西陈两村，前后近两年。五十多年过去了，老房东、老房客都还彼此惦记着，而且一代代未间断交往，那种情况在人们通常的下放经历中颇不多见。

　　下放地点是原属军管的劳改农场，归部队管理；按班、排、连编制，以班为单位，分住在当地老乡家，每天排着队，唱着歌到农场干活。而主要的任务则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

　　老师和创作、研究人员住在东陈村，职工住在西陈村。

　　按照部队规矩，大家要每天轮流扫院子，把老乡家的水缸挑满。而伙食是自理的，不是通常的“三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一套做法。

　　村里来了成群结队的“美术兵” ，对东陈村老乡来说是件新鲜事，看到这伙人待人和善，先是觉得“这一批劳改的比以前的劳改犯都好” ，后来见到他们还会画画、写字、演木偶戏，感情上便逐渐拉近了距离。若干年后，当晓得其中有些是闻名全国的美术家时，村中几位中年人对那段共同的经历发生兴趣，他们是齐好珍、李文、李庆志、齐如坤等。当年都还是四五岁的娃娃，如今一个个已年过半百，他们不愿这段历史被岁月淹没，相约做调查，顺藤摸瓜地找到一些知情人，也联系到下放到东陈村的中央美术学院老师侯一民、毛凤德、刘焕章、晨朋等人。美术家们也不忘旧谊，赠送给他们一些书刊、图片等作为纪念。那段缘分、那段情谊由此定格下来，彼此珍惜着。

　　齐好珍他们想得更远些，他们想让乡亲们，也想让后来者同温那段情谊，于是制作了多块展板，腾出自家十间房子，办了一个“乡村记忆馆” 。北京有人去参观，回来说，他们见到了一个最简陋，也最感人的美术馆。

　　齐好珍是东陈村的文化人，官拜会计之职，擅长书法，教了几十位学生。今年他写了《东陈记忆》一诗，我不揣冒昧，试为之注。

齐好珍《东陈记忆》

　　磁县东陈，河北小村。地处中原，却是偏僻。蒿草丛生，土地盐碱。交通闭塞，荒冢遍野。一九六九，特殊年代。央美到磁，助农生产。住在农家，土炕地铺，生活简单。美院老师，自力更生。喂猪养兔，养鸡喂鸭。自给自足，亦苦亦乐。东陈村边，水坑甚多。牡蛎很多，还有鱼鳖。美院老师，不仅艺高，还通厨艺。捡来牡蛎，做成美食。村民见之，以为稀奇，还敢吃这！侯老发明，钓鳖之法，钓了王八，大家分食。改善生活，妙招很多。村内少医，慧文医生，为民诊疗，村民甚赞。还有一事，甚是感人。一童玩耍，掉进茅坑。被人救起，躺在路边。满身脏污，奄奄一息。围观村民，束手无策。德华先生，恰好路过。当机立断，俯身抢救，人工呼吸，吮出脏物；倾力救人，见者动容。事隔多年，村民常议。村内小学，亦是简陋。学生图书，更是稀少。美院老师，捐买图书，赠予学校。诸多事迹，难以述尽。致敬老师，致敬美院。留下美德，传于后人。东陈村民，甚是感激！

　　随着对中央美术学院老师们驻东陈村一事了解的深入，我越发感到老教授们的品德高尚。这对我们的触动更大，从教育方面说是很好的德育教材，从生活上也是励志的。

　　注：一、东陈“地处中原，却是偏僻” 。从历史看，东陈所在的邯郸地区并不偏僻。东周时期，邯郸是赵王城，史乘多有记载。十六国时期，磁县、临漳一带是后赵、前燕，和北朝时期东魏、北齐的国都，皆为繁华之地。东陈附近有三国时期的铜雀台遗址，有北齐英雄兰陵王的丰碑。著名的磁州窑民间瓷器盛行于宋、金、元各代。

　　二、“荒冢遍野”的荒冢大有来历，人们传说是曹操的“七十二疑冢” ，实为北朝贵族墓群。已发掘的有北齐高润壁画墓、怀州刺史尧峻壁画墓。中央美术学院汤地教授是考古学家，曾配合磁县文化馆发掘东魏武定八年（550年）茹茹公主大型壁画墓，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王定理先生主持了该墓全部壁画的临摹工作。

　　三、 “一九六九……央美到磁”可能是打前战的时期，中央美术学院老师正式下放磁县的日期为1970年3月。

　　四、“土炕地铺”“自力更生”“喂猪养兔”“养鸡喂鸭”皆是实情。全连人员都曾参加饲养牲畜，几位老教授还为此闹出过笑话。人人参加伙食劳动，伙食得以大大改善。

　　五、“侯老发明，钓鳖之法” 。“侯老”即油画家侯一民，他刚从“文革”噩梦中解脱，说“在东陈村的两年是我在十年‘文革’中过得最舒服的两年” 。他被分配养猪，还总结出一套养猪辩证法。他管房东邻家的小孩子叫“臭小子” ，臭小子就是李文，后来参军在北京军区当兵，复员回乡后和侯一民一直保持着忘年交。

　　侯一民后来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身患重症之后还一直领导着壁画创作活动，和学生们一起创作了巨幅《抗震壮歌》 。他是“乡村记忆馆”的鼎力支持者，馆名也是他题写的。

　　六、“慧文医生，为民诊疗” 。慧文医生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老校医、画家李苦禅的夫人李慧文。她有一颗菩萨般的慈善胸怀，治病救人不分校内校外。在东陈村行医并热心助人的还有被分配做“赤脚医生”的雕塑家史超雄。

　　七、“德华先生……倾力救人” 。“德华先生”是女雕塑家张德华，其热心救人之事，在东陈老乡中代代传颂。诗中描写其过程甚详，事情发生在1971年。侯一民在《女雕塑家张德华》一文中记述说：“一个女孩掉进了深深的粪坑中，当她被拉上来时，已被满坑的粪汤尿水呛死了过去。家人哭喊着，惨叫着……张德华经过这里，她毫无顾忌，毫不迟疑地扑在女孩身上为她做人工呼吸……人们无声地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张德华坚持着，她没有任何‘表现’的动机，有的只是良心，有的只是爱，一个善良人对人民的爱。她竭尽全力要救活这个可爱的生命。 ”“36年过去了，这是我亲眼看到过的一幕，这就是张德华，一个可敬可爱的女雕塑家。 ”张德华创作过许多优秀的作品， 1982年所作的《向往》获得法国巴黎春季沙龙金质奖。

　　那段生活，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们本应留下不少作品，但是当时除了部队下达的作画任务之外，画速写、搞创作都是不允许的。聪明的宗其香老师却以书信插画的方法记录了东陈村的风物，为下放生活留下印迹。据我所知，像张得蒂等人也有这样的习惯，若好好发掘，还会有不少珍宝面世。

　　中央美术学院老院长吴作人以及王琦、黄永玉、李得春等人在东陈村期间皆有诗作留传，那段生活并不苍白。

吴作人手书《寐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