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 “其实这么多年,烫伤的疤也是会慢慢长平的吧” 。其父闻之,不置可否。这是话剧《无边》行将结束之时,女儿抛出的一个令所有闻者皆心动的命题,也似乎是点题:当年,父亲为救女儿,手臂上留下疤痕;二十多年后,父亲远离红尘,出家为僧,女儿则苦苦找寻,希望眼见为实,以有无疤痕来验证父亲的真假。
故事很“真诚” ,就是女儿有一个“初心” :要找到父亲,并让父亲说一声“对不起” 。于是“父女”两人在舞台上铺垫了很久,两人相互黯淡“对望”也二十多年,而观众对眼前这个“父亲”到底是真是假,仿佛更充满了揪心的好奇。毕竟,先得判定真假,才能实现下一步的“对不起” 。
再说,倘若“真假”问题一开场就顺利解决,或者根本就不成问题,那也不会叫观众心生遗憾。至少,它是另一种毫不逊色的剧情发展之路。换言之,女儿讨要一个“对不起”的悬念即便单独设置,亦一点多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切一刀而动整体。很简单的道理,人皆有不忍之心,女儿的苦,也是观众的“苦” ,更是这人世的“苦” —— 《无边》的剧情能达到此种效果,可见其是成功的,也算自有其叙事的巧思与逻辑。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此刻,父亲的“真假”突然在舞台上变得极为重要。甚至,父亲当年作为一个成功人士、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父亲“遇人不淑” 、遭“狐狸精”诓骗、钱财灰飞烟灭、女儿则硬碰硬、用玻璃碴划破了“狐狸精”的脸、结果冤冤相报、父亲手被打断腿被打折、堕入万劫之狱、遁入佛门,而母亲不久死去、女儿只能倚靠姑姑、从小公主沦为“寄人篱下”的多余人等等这些情节,仿佛也只是为了烘托父亲是真是假的谜团。
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的“真假”所引发关注,居然骤然超越女儿找父亲讨要一句“对不起”的“初心” 。当然,不是说这两者有矛盾,亦不是苛求这“初心”必须一竿子捅到底、切莫被那所谓的“真假”给搅和了,更非指责编剧在处理剧情时乱了方寸。
恰恰相反,那种基于人伦血缘与心灵救赎的“初心” ,本来特别真实,特别温暖,特别自然,在舞台上打造了一个不可置疑、内涵丰满的空间。以至于,即便这个空间没有一个戏剧的线索和主轴,甚至对话与逻辑一片“混乱” ,也叫人难以自拔,深陷其无须过多演绎的真情实感之中。
是的,这对“父女”很长一段时间都恰如其分,叫观众忘记了舞台,忘记了这只是舞台艺术;也忘记了“初心”就是此剧的线索,忘记了“初心”不仅是线索,还是舞台的全部空间——混沌一片,天然去雕饰,也名副其实,臻于“无边”这个剧名。
可剧情快要结束时,当那个“烫伤的疤也是会慢慢长平的”一出现,就破坏此大好局面:剧情变得复杂,舞台也“高深莫测” ,角色更显得卖力,或曰刻意为之。难道我们要把“长平”这句话理解为一个禅语:人生处处是伤疤,人生时时需“长平” 。抑或,将其彻底换为某种正能量的表达方式:只有忘掉伤疤,忘掉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遭遇,我们的人生才能再次起航。
不管对“伤疤长平”该作怎样的价值观评判,这都无关主旨了,最关键的是,对这出戏的整体感受变得莫名其妙:它从活色生香的“具体”走向“刻薄”的禅问,从讨要一声“对不起”的小红尘、小世情,一下子昂首迈入宏大人生哲学的探索之中,而舞台叙事也在“具体”与“抽象”之中互为掣肘、各执一词。
戏剧应该有一条既能意会、也能言传的“主轴” ,再将所有的对话、动作、服装道具、舞美设计全都吸附在这根主轴上,并以之为核心,形成一个无法被观众随意打乱的空间。只是,这根轴,这个空间,早已在讨要一个“对不起”的“初心”中就已卓然建立,而且其无形、亲切、叫观众舒服、看似“独门独户”却又“千家万户” 。
原本,“人生与疤痕”是一语双关的点睛之笔,其不仅针对剧情,还超越剧情,升华为一个普世的追问——单独拉出来,它绝对是好的。至少,编剧这一手前后互文、上鸣下震、以小见大、犹有余味的用笔,观众是能领会到的。但与那更令人动容的“初心”相比,它就显得有点节外生枝。
“烫伤的疤也是会慢慢长平的吧”这个困惑,早已贯穿全剧始终,贯穿二十年的光阴,也早就在女儿向父亲讨要一个“对不起”的同时,千万次地问过。总而言之,舞台叙事的美,已在具体的“对不起”中开出繁花,毋庸抽象,毋庸点睛、毋庸重提、毋庸刻意。
(作者系剧评人、北京市房山区佛子庄乡石板房村第一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