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起步,世界为之破涕为“笑”
——观小剧场话剧《最后的卡伦》
栏目:品味
作者:马琳  来源:中国艺术报

小剧场话剧《最后的卡伦》剧照

  近日,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辽宁人艺小剧场话剧《最后的卡伦》惊艳登场。这是辽艺在艰难探索中的珍贵实践,更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华丽转身。熟知辽艺的人,可以细数它的艺术成就,在辽艺的历史上,先后创作上演了古今中外剧目近300部,尤其是新时期以来,辽艺创编了大型话剧60余部,曾多次获得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 、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文华奖”“曹禺戏剧金奖”“中国艺术节大奖”等等,可谓辉煌璀璨。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刚毅劲健、豪阔旷达,是辽艺所开创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及手法,亦成为辽艺多年来的创作根基与传统,更是其华彩所在。

  然而,历史进入21世纪,时代给艺术提出了更多的命题与更高的要求:艺术如何在一个丰富多元转型剧变的时代,给喧嚣以宁静,给混沌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沉重以欢乐……从而再现人生的灵动喜悦,世界的辽阔清丽,历史的深厚风韵?戏剧,责无旁贷且任重道远。而从这个意义上观照《最后的卡伦》 ,辽艺的尝试尤为可贵。 《最后的卡伦》所获得的成功,不仅展示了戏剧的巨大魅力,更预示着辽艺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基础上,完全具备开拓另外一种戏剧样式的可能。

  巴赫金解读“狂欢节”时,特别指出,人们在狂欢节广场上的交往,坦率自由、无拘无束,是一种独特的广场言语和广场姿态,完全不同于日常。 《最后的卡伦》为演员和观众创造了可以恣肆狂欢的广场。

  喜剧化情境使《最后的卡伦》匠心独运,卓尔不群。正义与邪恶尽管仍是主线,但当浑然不知大清灭亡3年的主人公托克拉,与一伙打着科学考察旗号、掠夺新疆文物的洋人遭遇,剑拔弩张的舞台瞬间充满了喜剧的意味。剧中代表善恶双方的两组人物,个个鲜活生动,年轻的演员们把一个个角色活脱脱地呈现在舞台上:一本正经、憨气十足的托克拉,不畏强权、不慕虚荣,混搭中西的伊尔莎,忠诚调皮的尼扎姆,外形臃肿、举止夸张的希拉里,前朝捐官、民国当值的龚子斐,虚伪自私、滑稽百出的布莱尔、萨科齐,他们用精彩的表演点燃了欢乐的心跳。伊尔莎的父亲胡斯坦博士内心纠结、情绪丰富,而他与台下不时的互动式表演,产生了特别的喜剧效果。多年经受斯坦尼表演体系训练的辽艺演员,在《最后的卡伦》的舞台上,同时展现了斯坦尼和布莱希特两种表演风格,精湛圆熟,浑然天成。可以说,舞台表演完美再现了剧作台词的幽默,由笔墨灿烂而至“笑果”纷呈。在狂欢的情境中,演员们还用丰富的肢体语言传递了更为丰富的喜剧信息,仪态万千,松弛恣意。

  在《最后的卡伦》这个充满意味的舞台,处处可见神采奕奕的创造。纸板道具的设计天真烂漫、稚拙有趣,挑战了我们的惯常思维。洋人的考察驼队即将上场,观众暗自揣测驼队如何得以表现?狐疑时,布莱尔、萨科齐和龚子斐一行,每人手拿一只玩具骆驼,伴随着《拉德斯基进行曲》的音乐走上舞台,观众忍俊不禁,会心开怀。夜深了,布莱尔和龚子斐同声问“帐篷搭好了吗” ,挂着“工作人员”胸牌的演员拿着一顶小帐篷上场。小帐篷里有烛光、有人影,还不时传出熟睡的鼾声,创意精巧,意趣无穷。

  戏中的喜感还来自充满匠心的音乐穿插,音乐既配合了剧情,又生发出无限的诙谐效果。三个土匪在《江南style》音乐旋律中,跳骑马舞上场;托克拉、尼扎姆向土匪射箭时,响起的背景音乐是《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歌……音乐的错搭创造了新奇的幽默。鬼魂的设计早有传统。 《最后的卡伦》设计的托克拉父亲鬼魂,不单单是为了搞笑。莱辛在讨论鬼魂形象时说,他不该是一个“艺术机器” ,而应是一个“行动的人物” 。托克拉父亲的鬼魂在舞台上洋溢着轻快,机巧新奇。也正是他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托克拉守卫卡伦的决心。

  清代文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写道:“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 。杰出的喜剧,如果欠乏了天籁之气,喜剧往往低级。 《最后的卡伦》剧作笔墨淋漓,导演收放自如,表演松弛洒脱,这一切都在浑朴有趣、怪诞荒谬的喜剧情境下,显出难得的天真气息,呈现了独有的美学格调。

  当然, 《最后的卡伦》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洋溢着欢笑的舞台,更在于它创造了一个充满丰富内涵的“意义岛屿” 。通过这个“岛屿” ,我们甚至还可以想象连接着“岛屿”的那些重重的“海底山脉” 。

  莱辛说, “喜剧要通过笑来改善” 。布鲁姆虽然认为,莎士比亚不会使我们变好或变坏,但他可以教导我们如何在自省时听到自我。 《最后的卡伦》聚集热能、温暖人心,时时敦促我们自省。坚定性,是《最后的卡伦》十分明晰的主题,托克拉的坚定反衬着彷徨犹疑;他的天真、憨直、质朴也映照了世故、讨巧、虚荣。舞台上的他,一派可爱,给了我们一个聆听自我的机会。

  但如果我们只看到了托克拉的坚定性,那么这个喜剧人物就显得过于浅表简单。托克拉同时是荒诞的,正如骑着瘦马、举着长矛的堂吉诃德,他一起步,世界为之破涕为“笑” ,托克拉的形象同样具有普遍的荒诞意义。每次在卡伦与洋人对峙,托克拉总要尼扎姆背出一长串他的官名,“官本位”思想似乎也些许浸淫了这个边塞哨兵的头脑心灵。剧作对这一细节的处理,充满善意的揶揄:再小的人物,也能让历史发出重重的叹息。

  通过对一段荒诞历史的舞台演绎, 《最后的卡伦》表达了远比台上“意义岛屿”更加博大旷远的人生况味。它,超越了简单的讽刺与批判,向往的是支撑起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在狂欢间,获得一种精神引渡,似乎,也不无可能。

  《最后的卡伦》六幕戏两个小时倏忽即逝。放眼舞台,欢乐的喜剧气氛中,星星点点的都是人文的光亮。剧终时刻,伊尔莎点燃烽火,与托克拉双双殉难,将悲剧推向了高潮。生气勃勃的喜剧,讲述了一个关于坚守的悲剧故事。由喜入悲,笑被注入了历史的魂魄,喜剧因此而抵达了传奇。